当马悍喊出这一嗓子之后,雀室内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位年轻太守弄什玄虚。唯有天子刘协在听到“万年”二字时,浑身一震,将身旁伏、董二位贵人吓了一跳,只当天子又犯啥毛病了,忙不迭低声问安。
而刘协却丝毫不理会,两眼直勾勾盯住前方,眼睛越瞪越大,衣袖也微微颤抖。
两位贵人惊诧莫名,不由得一齐抬头望去,这时才发觉,不知何时,一个白衣胜雪的俏丽身影,正娉娉婷婷,如水中白莲,飘然而入。
当少女出现在雀室中央时,十余盏御制宫灯从四面照来,纤毫毕现。一头乌亮的秀发,梳成堕马髻,金钿步摇,明珠生辉,额头秀发梳理得极为熨贴平整,纹丝不乱,愈显端庄;贴额悬挂着一方指头大小的绿玉,如一泓碧波,清澈明净,但比起那双如梦似幻的明眸,稀世宝玉亦为之失色。她就那样皎皎如莲,绽放于华灯之下,秋水为神,冰玉为肌,犹如在水一方的遗世佳人。
风华绝代!这是群臣这一刻脑海里蹦出的一个词。
伏寿向来以容貌自负,但此际见到这少女,亦自觉容色虽不逊,但风姿远不如……一双凤目瞟向一侧的马悍,咬着下唇,恨恨想道,这是他的妹子么?他也想学董承?把自家妹子献上,以获天子亲睐。挤身亲贵?唉!之前还当此人是大汉罕有的英豪国士,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俱是蝇营狗苟之徒。
董贵人心里也是这般想,她容貌不过中人之姿,这种刺激更为强烈,盯向马悍的目光之恨,就差咬上一口了。
事实上,所有的大臣们都是这么想。也有人心下暗暗冷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如此急燥,竟当众献姬以取媚天子,令人不齿。但令人担忧的是,每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天子的激动与失态。
一旁的杨彪等大臣无不皱眉,以他们对天子的了解,并不像痴迷女色之人,准确的说,这位颠沛流离的少年天子。虽然身边嫔妃不少,但像保姆多过像姬妾。难不成,这颗少年蠢动之心,竟被这红颜祸水撬开了?
但在下一刻。少女眼波流动,似有莹光,轻启朱唇,吐出了两个令在场几乎所有人下巴脱臼的字眼:“二郎。”
“真……真的是皇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刘协在这一刻。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至尊身份,从锦榻跳下,差点被自己绊倒。连木屣都忘了穿,两眼发直,赤足蹬蹬蹬迎上。
“是我,二郎,姊姊……回家了!”
万年公主娇躯一折,跪在地上——同一刻,刘协也飞快滑跪于地,姐弟二人四臂俱张,紧紧相执,无语凝噎。
马悍缓缓站起,抬手挥了挥,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杨彪、董承等人看看那执手相看泪眼的姐弟,又瞅瞅面色平静马悍,居然谁都没吭气,老老实实率群臣退出雀室。最后剩下伏、董二位贵人,二女都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但见伏完、董承二人都向女儿轻轻招手,二女这才提着裙裾,双双离开。
走到门槛处,伏寿忍不住再回首望了天子姐弟一眼,眼里由衷洋溢着喜悦。却一不留神,脚下被门槛一绊,身体倾倒。
就在伏寿将要失惊而呼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的玉臂,稳住了她的身形,同时耳边热热地传来轻轻一声:“嘘……”
伏寿生生将惊呼吞下肚,玉面憋得通红,回首一看,更是红到了耳根——扶住她的,竟是马悍。
马悍不动声色放开伏寿的玉臂,向后退两步,躬身一鞠,转身而去。
伏寿脑子还在嗡嗡响,玉掌按在贲起的胸前,大力喘了几口气,贝齿轻咬红唇,垂下眼帘,默默提着裙裾走开。
楼船舰首之前,从杨彪开始,伏完父子、董承、韩融、刘艾、种辑、王子服、吴硕、李乐……除了没资格入雀室的宋果、徐晃等将,所有文官武将,都向马悍重新见礼。
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那位失踪多年,一朝现身的大汉万年长公主,与这位年轻英武的辽东太守,关系非比寻常。一边是年轻貌美的公主,一边是雄迈英武的伟丈夫,这关系,呼之欲出啊!
大汉长公主,天子唯一至亲,若能尚(娶公主为“尚”)之,这身份之亲贵,怕是比天子姑父兼岳父的伏完也不遑多让啊!
伏完带着五个儿子上前见礼,态度明显与之前不同。次子伏雅似随口问了一句:“不知马君后方那数十条漕船装载何物?”
马悍闲闲道:“漕船么,自然装载粮秣了。”
伏完等大臣眼睛亮起,满怀希翼问道:“不知有多少?”
马悍比了个手势:“不多,八万斛。”
诸臣眼睛更亮了,只有杨彪轻叹:“八万斛也不少了,可惜只能供应月余啊……”
马悍笑容淡淡,自信满满:“辽东积谷百万,正源源不断运往东莱郡囤积。只要有我马悍在一日,天子与诸公卿便绝无饥馑之虞。”
这个消息,只怕不比长公主重现的震憾性来得小。杨彪等诸公卿互相交换眼神,心下暗叹,俱知从此刻起,大汉朝堂又将崛起一个强势人物。
黄昏时分,一直紧闭的雀室大门终于开启。淡淡的晚霞辉映下,兴平天子刘协与万年公主刘莹携手而出。少年天子的脸上神采飞扬,那是杨彪、伏完、董承等辈,包括二位贵人在内的所有人从未见过的神采。
刘协双眼闪闪发亮,缓缓将皇姊的玉掌举起。卯足气力,高声宣布:“这就是先帝之珍,兴平之姊——大汉万年长公主!”
杨彪等诸臣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一听此言,一齐躬身唱喏:“拜见万年长公主!”
与此同时,仿佛早就商量好似地,满船白狼步军与楼船士齐声高呼:“拜见万年长公主!”然后船上呼啦啦拜倒一片。
呼声传到岸上,二百巡曳的狼牙飞骑一齐举起手中兵刃,叩胸顿首,声震长空:“拜见万年长公主!”
声如雷霆。远远滚荡四方,令宋果、徐晃大营及董承、李乐等部下兵马张惶四顾,不知发生何事。
杨彪诸臣垂首不语,心下暗暗腹诽,这个马悍,不如改名叫马屁得了……
刘协却显得极为高兴,向二层舰首上的马悍点头嘉许,再次开口宣布:“今有扶风马君,济难帝子。勘乱反正,公忠体国,不辞千里,击叛护驾。是为忠憨。为嘉其功,为天下效,封右将军、加光禄卿、进襄平侯,假节、授辽东太守。”
右将军、光禄卿、襄平侯、假节。若是在和平时期。准确的说,要是早个五六年,这样的封官晋爵。绝对会引起朝堂轩然大波。
右将军,在大汉武将系统里,排名第六,仅次于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与卫将军。属左、右、前、后四方将军之次,有两个典型的参照:督青、幽、冀、并四州的公孙瓒,眼下就是前将军;而此时雄居扬州的袁术,则是左将军。马悍一跃而与天下两大诸侯军职并列。
光禄卿是什么呢?就是光禄勋的佐官,秩俸中二千石,银印青绶,其职能就是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但实际的权力不止于此。有了这个头衔,才能名正言顺成为天子护军。很显然,这是万年公主举荐的结果,刘协或许尚未完全信任马悍,但绝对信任自己的长姊,故而“信乌及乌”。
所谓假节,则属于军事持节,外出征战,可不经请示朝廷,立杀犯军令者。
至于襄平侯,更是县侯,直接跳过了亭侯与乡侯两级,为大汉最高等级的侯爵,这在正常年代,是不可想像的。
以上一系列封官进爵,看上去牛逼闪闪,只不过,眼下汉室已衰微到极致,自初平元年以来,董卓、吕布、李傕、郭汜、樊稠……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封相国,我封大将军。原本代表顶级军阶的骠骑、车骑及卫将军,竟被几个麾下不过几千人马的军阀恬不知耻地加诸头上,生生把大汉将军的崇高名号给玩残了。
封侯更不用说,像李乐、胡才、韩暹这种昨日还是山贼,今日便身登列侯的不要太多。
这么一搞,如马悍这等即将挤身外戚行列,有实力、有势力的货真价实的诸侯,在这非常时期,获封一个右将军与县侯,再正常不过。
马悍单膝下跪:“谢陛下隆恩,恭贺陛下与长公主重逢。”说罢抬眼向万年公主望去,公主向他微微颔首而笑。令他想起当年她还叫离姬时说过的话“或许有一日,我能帮到你……”
按诸公卿大臣们的意思,此时尚未脱离险地,西凉叛军随时会杀回来,天子最好立刻启程,前往东都。但刘协却表示,未见杨奉、胡才、韩暹、去卑等断后兵马安全返回,他决不会离开。
想起路上天子也不肯弃百官而独逃,再有此刻决意等断后之军归来,天子之重情重义,令百官感佩唏嘘。
马悍深深望了刘协一眼,已经是傍晚了,就算真想走也走不了,说这种话,还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啊。这少年天子有十四没有?笼络人心这一套,玩得挺熟练啊!果然历来帝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