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混淆
沙漠一片昏黄。
天地似归洪荒。
血色的云霞和那苍白的飘动中,裹挟着诗人岛近乎哀求的责问——
“丹,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水,像似被沙吸干了。诗人岛的声音沙哑——
“青的不辞而别,已经在我心上扎了一刀了。丹,你也要我死吗?”
魂,像似被风吹散了。诗人岛的愤怒也是有气无力——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不哇,那是爱者的宿命。但是,但是你们可以伤我,可以让我死,却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丹青岛’哇!那是我从小的理想,是生命从一开始就有的梦呵!怎么,你们都给忘了?我们的憧憬,我们的誓言,我们的梦,这么快就能忘吗?在我眼里你们美若天仙,你们威若神明,你们一向就是真理呀!可我不是。只有我不是。我从小就是个丑陋的孩子,丑陋的孩子一生都在梦见你们,一生只求和你们在一起,一生就只有这一件事是他的荣耀。什么“诗人”吧,那不过是平庸的白昼加给我的一个无聊的头衔。所有的诗都不能接近我的梦,都不如那些梦更珍贵,都不如我梦中的你们更美好,不如跟你们在一起更能让我快乐,让我高贵。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青,我可以去死,为了‘丹青岛’的完美我可以去死,但是我求你了丹!你别走,你不仅不要走你还要把青也找回来。然后嘛,我怎样都行。然后让我的一片痴心随风吹散,顺水漂流,随便到哪儿去都好。只要丹你别走,还在这岛上,和青在一起,有丹有青有这个小小的海岛以及这世界就仍然还是个美丽的地方。让我走,让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个小小的海岛留下来陪伴你们。那样,即便我形消魄散,即便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的梦也就不会死去,我的灵魂不管漂泊何处我都会因为‘丹青岛’的存在而感到欣慰。像以往一样快乐。你知道吗,看着你们俩在一起,没有猜疑也没有忌妒,没有中伤所以连一点点防范都没有,我是多么快慰,多么感谢命运的赐福哇!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就因为那是美丽的女子应该在的地方,是高贵的心灵应该在的地方,是我的丹和青应该在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并不是指这个有着确定的经纬度的小岛,而是指自打我来到人间就有的那个梦——一个不仅仅是梦的梦愿,而非那块平庸的大陆上的欲望,那种等级兮兮的现实中可以实现的玩意儿。我是说你们生来就应该在的地方绝不是那块僵死的大陆,那种无聊的白昼!丹你千万不要回到那种地方去。丹你不要走,你和青就在这小岛上吧这是你们应该在的地方!让我的心愿围绕你们,保护你们,让我飘散的灵魂去为你们探路。丹,去把青也找回来吧,农耕为生,诗画为乐,我们曾经不是这样说的吗?如果最终我不能在天上同你们汇合,那就让我在这海浪里永远地守候吧,守护这小岛,等待你们再度驭风而降,顺水漂来……也让那块平庸的大陆永远有个可以眺望的方向,为那些平庸的现实保存住一个永远的梦吧……”
“但我要过正常的生活!”那一缕苍白的飘动中,忽然飘动起娥的回答。
“只是为了问问要上学吗?”丁一问道。
“不,不单是为了问问,也是为了我自己。”
“什么是正常,娥你告诉我什么是正常吗?”
没有回答。只有飘动。
“娥你这是堕落,这是堕落呀娥!难道真像诗人岛说的那样,我们的誓言就那么容易忘记吗?”
“不,我看倒是你忘了。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是什么吗?”
“是爱!”
“但,是自由的爱!”
只有沙,嘶嘶地吸干着水;只有风,嘘嘘地耗散着魂。丁一颓然坐倒在漫漫无边的黄沙上。
兄弟,那丁问我,难道我跟娥跟萨,我们不是自由的吗?/哥们儿,我说,难道娥不能自由地又爱上了商周吗?难道萨不可以自由地离开你的戏剧,去陪伴她一向倾心的秦汉吗?/唔,你可真会说,你可真会说呀我的老兄!可照这样咱就什么也别谈了,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事只要前面加上个“自由”岂不就都是正当了?/我只知道这是事实,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实。/不,我可不想要这样的真实!
“那你就得要你不想要的——权力!”血色的云霞中忽又响起了依的声音。
“权力?”
“对,就是你声称要放逐的那种权力。”
“为什么?”
“你会看到的。或者其实,你已经看到了。”
血色的云霞急剧变幻形状,涌动着,聚集着,撕扯着,浮升与沉落……丝丝块块,浸染着遍地黄沙,浸染着漫天荒风,和那一缕苍白的飘动——刹那间令其显形为一条血染的衣裙……血色点点如花,血流纵横如树,缓缓洇淌有如哀歌,向着丁一的脚下蔓延……于是,便听见了画家青的哭泣,便听见了画家丹的喘息,以及听见了“丹青岛”上那一记沉重的斧声……斧声在黄沙飞卷之中传播,在四野空茫之中漫散,在天地洪荒中间撞起心动般“嗵嗵”的回响……沙砾与荒风,丝丝与块块的云霞,随之化作万千蝴蝶,巨大如斗或细小如沙,粗犷如凿或精巧如绣,随那漫天哀歌盲目飞舞……我与丁一也似化蝶而飞,在那五彩缤纷却又是荒茫如漠的群流中不知所往……
诗人遗句
媒体的报道非常简单:诗人岛用斧头砍死了画家丹,而后投海自尽。画家青则不知去向。有些小报还刊出了诗人岛最后的遗作,其中有这样一句:
一切话语都被白昼之王所废
惟夜的眼睛,可以区分美丽
娥的信
那期刊登了“丹青岛悲剧”的报纸下压着一封信,一看即知是娥的亲笔:
“我走了,暂不知落脚何方。问问跟商周去了;她对那些遥远的地方,就像对童话一样痴迷。我会永远记得我们的戏剧,人应该永远记得心中的梦想——“记得”二字,说出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你要保重,像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对这个人间保持信心。顺便再说一句:秦汉是不会娶萨的,他连来生来世都已经许给了鸥。”
没有台头,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是指这最后一句?/是呀是呀我倒忘了,那丁冷笑道:她要的是正……正常的结尾!/娥是一片好意。/好意?其兄把秦汉许给了鸥,其妹就可以把丁一交给萨去照看,是吗?/说什么哪,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你这都是?
那丁摇头不语,似笑非笑。
我见他神情忽显怪异,目光渐趋散乱。我觉这厮周身滞胀,虽血流奔突,穴脉震跳,却是手脚冰凉,似有一股至寒之气自五体之端“嘶嘶”渗入,及至汇于胸腹又凝成一团灼烫,左冲右突,无路疏引。
喂,丁一!那丁惟频频若笑,泪落潸潸,兼以号啕乱走,顿足捶胸……那模样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年不能与“小姐姐”共浴时的悲愤,或见“白雪公主”香消玉殒时的哀绝,但情势之紧急、危重却属空前。我正暗自叫一声“不好”,那厮已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怎么啦你,哥们儿?丁一!丁一你醒醒,你醒醒!喂喂,快来人哪……
但周围没有别人。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又睁开眼来,翻一个身,一脸自嘲似的眺望窗外。窗外是一派虚虚白白的冬日天光。
哥们儿你要紧不?/要什么紧?还有什么紧可……可要?/不行咱上医院!/那些不见天日的地道吗?算了吧。/我怕你弄不好会有危险。/你不是不怕死吗?你不是说,我死了你还是你吗?/唉唉,可怜的丁兄你又忘啦,是你死了我还是我。/无所谓,无所谓,那厮淡然笑道,依你看,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世界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吗?
这最可怕。“哀莫大于心死”,这是最最可怕的。回首以往,多少梦旅行途不是至此归于败废,多少才人智士不是由此步入迷荒,多少艰苦卓绝不是因此而化为乌有!当白昼之王废黜了一切话语,便同时斩断了人的前途——兑现了它对糜菲斯特的许诺,或原本那就是他俩之间预谋的作弊。
唉唉,自由与梦想之间,上帝的手指向何处?
求梦
中医的诊断是:血壅气滞,阴阳失衡。
西医则认为是:腹中那株苍白而污秽花正又蓄势待发。
我与那丁又住进了洞窟般昼夜难分的病房。我是尽我的义务,既已承诺“不离不弃”当然就要奉陪到底。而那丁一,此番倒是一派超然物外、处乱不惊的气度,两眼一闭说:就让这戏剧有个正常的结尾吧。随后,护士让他吃药他便吃药,给他打针他便打针,大夫领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让他接受怎样的光照他就接受怎样的光照,概不多问。
丁一呀你这是干吗!/兄弟,咱也该让医学赢一回啦。/啥意思?/你忘啦,上一回他们输得可有多不情愿?
白晃晃和绿森森的大褂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圈圈围定,冷冰冰或软绵绵的手探遍丁一之处处……实习的女学生们面有怯色,进修的女大夫们早已熟视无睹,温文尔雅的老教授动嘴不动手,其弟子的手段却是不敢恭维……该丁于是一次次被命令脱光,于众目睽睽之下翻来覆去。我发现这厮真也是修炼出来了吧——风动,树动,那朵沧桑之花却处之泰然,如在无人之境。
我心下倒不免犯了嘀咕:这是凶照,还是吉相?/那丁坦然笑答:瞅机会走你的吧,让我最后再给他们做一回教具。
说话间他扬鼾赴梦。
老教授暗暗摇头。男女弟子们心领神会,便齐心携力将那丁抬上单架,雪白的被单从颏下一直包到脚尖,若非还露一张苍白并附微鼾的面孔,那光景就可以直接去火化了。
怎么着哥们儿,等死乎?/NO,求梦也!/那是我的事呀,老弟。/既如此,兄何不去?/我说:怎奈此身无置处,/他道:昏烛一把化烟飞。/我说:可知此去苍茫路?/他道:化梦逐魂不思归。
担架车轻游慢荡就像在水上漂移,经条条暗道,过幽幽洞窟,闻唏嘘之哀叹,越恍惚之光流……于是乎,我们一忽儿梦得“山重水复”,一忽儿梦得“柳暗花明”……
弥留之梦
“妈说阿秋长得比我好看一百倍。”
少女阿春领着丁一穿过安静的厅廊,走过一树树盛开的海棠花,去寻那一缕时隐时现的琴声。
“那个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你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哥哥。”
丁一若有所悟,悄问阿春:“现在能把那个秘密告诉我了吧?”
阿春抿着嘴笑,半天才说:“你真想知道吗?”
丁一附耳过去。阿春温热的鼻息喷在丁一脸上:“他们,他们有时候……”
“有时候咋了?”
“有时候他们都不穿衣服。”
“真的呀?”丁一满脸惊疑。
阿春却“咯咯”地笑着看他,似浑然不解其妙,又似懵然而有所觉知。
“啥时候?”
“他们一起弹琴、跳舞的时候。”
“你骗人!”
“阿秋,阿秋!”少女阿春就喊她的姐姐:“阿秋我骗人了吗?”
浩荡的春风中便走来阿秋,也不答话,只管拉起丁一的手来款款起舞。那舞步似具魔力,不由得你不跟随着她去……素白的衣裙飘飘展展如满树繁花,飞飞扬扬似春潮涌动……
“阿春说的是真的吗?”丁一问。
阿秋默不作声,只一味地跳舞。
“阿春说你比她漂亮一百倍。”
阿秋只一味地跳舞,默不作声。
“我们可不可以,也像阿春说……说的那样?”
树静风息,奔涌的春潮瞬间沉寂。丁一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并非阿秋,而是泠泠。泠泠拉起丁一的手,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随即她窈窕的身形便一缕烟尘似的飘散进黑夜,或藏入夜之黑衣。
接着,仿佛换幕间的暗场,昏黑之中旁白似的响起了秦汉的那句话:“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丁一张开手看看,以为是“泠泠”,却是“叛徒”二字赫然掌心。
丁一颓然跌倒,仿佛跌进一眼漆黑的深井,无依无着,只一味地跌落,坠落……坠落得越来越快,是不是掉进了连光阴也无力挣脱的黑洞?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一看,竟是久别的姑父。
“这是哪儿呀,姑父?”
“这是没有钟表的时间。”
“您真的找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了?”
姑父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
“告诉我,姑父!”
“我是来告诉你另一句话的。”
“另一句?什么话?”
“别做叛徒,尽量别做叛徒。可是我跟你说吧爷们儿:有一种叛徒——我是说有一种,倒是最懂得爱的。”
“您找到馥了?”
姑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馥在哪儿?”
“在没有钟表的时间里。”
“她是烈士了?”
“她是爱人。”
“姑父,您能带我走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虚渐淡。
“姑父!我能跟您到没有钟表的时间里去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渐融化。
“姑父!姑父!”
轰然一片灯色光流,亮如白昼。
姑父消形匿迹之处走来一位老者,白发缁衣,但面目模糊。
这是谁?那丁问我。/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那一位老前辈。/我咋没见过?/那时你睡了。哦不,那天你醉了。
“哦,前辈别来无恙?”
“怎么样,”那老者说:“此丁已悟,尔复何言?”
“怎见得此丁已悟?”
“你没听他说吗,‘化梦逐魂不思归’?”
“先生差矣,先生忽视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苍茫路’。所以,这丁分明是已经明白:即便‘化梦逐魂’也依然是一条无尽无休的‘苍茫路’,哪里会有先生所说的那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
“那么‘不思归’又作何解,这总是他自己说的吧?”
“哈哈,哈哈哈……‘苍茫路’岂有归处?岂有终点?还是那句话:无限,可哪儿来的终点?终点,又怎么能是无限呢?”
“骄狂,骄狂,简直是无端的骄狂!”那老者又有些恼了。
“晚生得罪,还望前辈海涵。”
“年轻骄狂会让你闭目塞听!你可闻那丁心底已动杀机?”
“已动杀机?倒看不出。”
“心生怨恨,便已是动了杀机!难道非要他也闹出‘丹青岛’上的惨剧不成?”
这倒让我大吃一惊:是吗,丁一?
那丁不语,昏沉沉犹在梦中。我伏面其身,贴耳其心,果然听得“呯,呯,呯”一阵紧似一阵的——含怒含愤的心动,还是含恨含怨的斧声?
哥们儿你咋回事?/兄弟,我说过了,能走你就快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啦!/何故如此惊慌?/我……我……我看那诗人岛的愤怒,真也是可……可以理解。/丁一!/我看那画家的背信弃义真也是令……令人忍无可忍!/丁一你要干吗?/鬼知道!/丁一!你想怎样?/没你的事,这儿没你的事……
“唉唉,可怜,可悲,可叹!生即是苦,生即是难,生即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哇……”那老者摇头叹罢,化风化云而去。
伫望那风消云去处,我独暗忖:照此说法,岂非一言可蔽——再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烦恼的事了?可是可是,死就可以断绝烦恼了吗?死,终于又能带我到达何处?除非是无。除非是感受到彻底之无。除非是对彻底之无也无感受。除非是对彻底之无的无感受也无……然而然而,我忽又记起了我之为我的原因了:心识不死。我忽又记起上帝说给约伯的那句话了: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可是那丁“嘭嘭”的心动已不容我多想,抑或那含恨的斧声已然紊乱并且逼近,催我快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