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作者:上田早夕里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两天后的早上,“路易”的冲本先生来到福樱堂,不是来买东西的他问我傍晚方不方便去他们店里一趟。原来是主厨想当面致谢。

    反正我好奇后续发展,因为风衣女和女孩们被带进去里面之后,主厨模样的男人悄声对我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处理了。”我只好打道回府。

    毕竟是别人店里的事,我也不想探他人隐私,不过既然对方主动邀约,那就另当别论。

    我接受对方的好意,但表明自己正在当班,时间上有点困难。冲本先生说他们的咖啡厅也是傍晚五点还有客人用餐,所以晚一点过去比较好。

    “约六点左右如何?”我提议。

    “好的,我跟主厨说一声。”冲本先生说完随即离去。

    我依约前往“路易巧克力工房”,冲本先生马上引领我到他们店里的咖啡厅。

    没有半个客人的咖啡厅飘散着些许白天残留的余韵,一股甜甜的甜点香,还混着红茶的涩味与咖啡的苦味。犹如从喧嚣战场中解放一般,静寂的咖啡厅活像沉睡巨兽的体内。

    我瞧见靠墙座位有个熟悉身影,正翻阅杂志。

    就是那个男人。

    那个阻止女孩逃出店外,说什么“折纸是一种几何概念……”等听不太懂的话且眼神锐利的男子。感觉今天的主厨看起来更沉稳。他右手拿着黑色钢笔,不时在笔记本上抄写的模样,活像做研究的科学家,又像调査史料的文史学家。

    主厨瞧见我,立刻起身致意,我在冲本先生的陪同下朝他走去。走近一瞧,原来他正在看报导着欧洲骨董杂货的旅游杂志。

    设计古朴的电话、柜子、机器与时钟,梳妆台、床、桌子和玩具等,在我眼里,那些边角采圆弧设计、配色略显突兀的东西,还真是稀奇。

    桌上摆着一套十二色的色铅笔,笔记本上输着好几种蛋糕和巧克力的设计图,主厨似乎边参考着西洋骨董、边构思新品的样子。无论和果子还是西点,都会以动植物、建筑为设计灵感,但这个人竟然连古董都拿来参考?

    主厨阖上杂志和笔记本,将钢笔套好搁在一边,笔盖前端有个金色大嘴鸟图案。

    “我叫长峰和辉,是‘路易’的主厨,谢谢您那天的帮忙。”

    他果然是这家店的主厨。

    我也回礼。“不客气,希望没给你们添麻烦才好。”

    “别这么说,幸亏有您帮忙,事情才能顺利解决。”

    今天长峰主厨身上没有香甜味,也许是离开厨房已有一段时间,这次我将焦点从味道转移到他的容貌。

    他有张虏色白皙、五官立体精悍的脸,还有一双手指纤长、充满骨感的大手,实在无法想像能做出精致的甜点。然而,确实是这双手做出那些陈列在展示柜里、犹如雕刻般精致的夹心巧克力。

    虽说商品美丑靠的是主厨的经验与技术,但一想到那双与银色小镊子完全不相称的大手,竟能做出如此可爱的甜点,就有种“主厨是不是会什么魔法啊”的感觉。

    “总之,都是因为这家伙靠不住,”长峰主厨瞅了一眼冲本先生:“特地派他去前场帮忙,居然傻乎乎地不知怎么办。”

    “就是因为太忙,难免出错嘛!”冲本先生微笑地说,听起来像对朋友而不是跟上司说话。在福樱堂的厨房里,一切听从师傅的,不能随意辩驳,我想在西点店的厨房也是如此。从冲本先生的说话口吻,嗅得出两人交情不错,或许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冲本先生说:“没想到会出现窃盗集团呢!”

    我难忍好奇地问:“所以,您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故意派冲本先生去卖场帮忙?”

    长峰主厨回道:“说是也不是,只是碰巧遇到突发状况。”

    冲本先生说要准备茶水,起身离席。当他走到柜台那边煮水时,长峰主厨请我坐下后,说道:“称呼您‘福樱堂的小姐’比较好,还是称呼名字比较方便?”

    “我叫绚部明莉,”告知全名也无妨,于是接着说:“是福樱堂的店员。”

    “原来如此,难怪熟知礼盒的事。”

    “只要帮客人包装过,马上就能察觉。对了,你们店里的礼盒和我们店里用的是同一款,和果子礼盒也是采一体成形的设计。”

    “那是叫作‘花车’的礼盒吧?用圆形纸张依顺时针折出放射状折线,就能做出像是茶巾绞(茶巾绞:用布巾包住有馅的食物时做出扭绞装的一种包法。)的栗子金团(栗子金团:番薯泥加栗子的甜食。)形状,别具简约之美的盒子。”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

    “我去和果子店买些小点心时,有时会用那种盒子装。”

    果然“路易”的礼盒也是向同一家厂商订购。这家厂商一向只做和果子用的一体成形八角盒,因此长峰主厨特地向他们订购装西点用的盒子,还换成能観托巧克力与甜点特色的纸质。

    近来西点业界积极活用制作和果子的食材与水果,研发各种创意商品,但连盒子都参考,看来长峰主厨的品味颇特别。

    我在福樱堂神户分店待了三年,实在没印象长峰主厨曾登门光顾。当我向他确认时,果真如冲本先生所言,他都是去京都总店购买。

    长峰主厨为了寻觅搭配巧克力的新品种香草,连续好几年走访京都的药草园。有时回程会顺道去福樱堂京都总店买些和果子,是他的乐趣之一。

    长峰主厨不是这家店的负责人。这里的老板在别处经营法式甜点专费店,将那边的巧克力工房独立出来,变成了“路易”。这家店之所以开幕不久就有傲人业绩,全拜从那时的法式甜点专宝店时期,累积招揽来的老顾客之赐。

    冲本先生听说也是从前就在那边的法式甜点店任职。且新店开张之际,该来就任的主厨因病辞职,主厨一职顿时成了悬缺,后来经主厨推荐,才决定拔擢长峰先生担任主厨。

    听说当初也有谣传将由冲本先生接掌,经过一番波折才确立。

    冲本先生从柜台那边走回来,托盘上放着茶具组与甜点,只见他用做巧克力时的灵巧动作,俐落地将茶具与甜点摆在桌上。“冲本先生不坐下来一起享用吗?”我问。“我得回厨房准备明天的工作。”冲先生应答后随即离去。

    我瞅了一眼甜点,浅钵里的安格斯酱浸着一球白色冰淇淋,半边还淋上巧克力酱。钵口插着一片代替威化饼的杏仁薄片饼干,虽然是道非常简单的甜点,但用的是这家店的巧克力,肯定美味无比。

    我拿起小汤匙,先挖一口放在舌上,温温的巧克力酱与冰淇淋充分融合,香草味满溢齿间。冰淇淋混合棒果粒,两者演绎出滑顺口感。我又舀了一口巧克力酱,仿佛要驱散冰琪淋的甜味般,浓郁的可可亚苦味在嘴里化开,还挟着富有层次感的蜂蜜香。

    长峰主厨问道:“是否再甜一点更好?”

    “不!”我立即反驳:“我觉得甜度刚刚好,与苦味结合得恰到好处。食材选得真好!”

    “香草酱与冰淇淋用的是国产新鲜牛奶与鸡蛋,香草荚是产自大溪地,香味强烈的品种;巧克力酱则是以法芙娜(VALRhONA)公司的巧克力为底,再加入日本蜂蜜调味。”

    “跟一般蜂蜜有什么不同?”

    “西方蜜蜂只会采集一种花的花蜜,像是莲花蜂蜜、洋槐蜂蜜等。日本蜜蜂则是采集各种花的花蜜,所以养蜂人家一年只能从蜂巢采收一次蜂蜜,混合数十种花的香味,形成这般富有层次感的味道。”

    “还带了点洋酒味呢!”

    “的确用了一点白兰地,绚部小姐喜欢喝酒吧?”

    “您怎么知道?”

    “因为您来我们店里买的多是洋酒类巧克力,冲本记得您买了哪些口味,作为今天调理口味的参考。”

    感谢长峰主厨的贴心,我只是忘情大啖巧克力与冰淇淋。长峰主厨几乎没怎么开口,静静地吃着自己盘里的冰凉甜点。

    就在我吃完甜点,啜了一口无糖奶茶之后,主动提起:“那件事后来怎么处理呢?”

    “警方到场训诫一顿之后,就放她们走了。我是觉得应该留下一点惩处纪录,让她们记取教训才对。”

    “结果没办法这么做,是吧?”

    “接到通知到场的家长们,不是难过得哭喊,就是破口大骂,当时场面一片混乱,还有家长硬塞了一叠万元钞向我赔罪,希望就此息事宁人。我当然分文未取。”

    真叫人傻眼,竟然当着孩子面前企圆贿络店员,到底是少了哪条神经啊?

    长峰主厨说:“他们再三强调孩子是初犯,希望我能饶恕,给她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初犯?我看不是吧!她们的态度那么冷静,肯定下手过好几次,只是没被抓到而已。”

    “因为她们没有前科,才敢猖狂地说是初犯,而且那些孩子全都戴着手套,所以盒子上采集不到任何指纹,可见是预谋犯案。”

    “可是……那些女孩看起来家境不差啊!”

    “这似乎是动机。”

    “咦?”

    “那个戴发圈的女孩还是耍赖,只有企图逃走的女孩坦白招供。她们是一群家境优渥,不愁吃穿的孩子,从小只要一开口,就能理所当然地吃到各种国内外知名品牌的蛋糕、巧克力、饼干。但对她们来说,再昂贵的甜点也有‘吃腻’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口腹之欲。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极度渴求更美味的东西吧!但她们毕竟只是国中生,没有游走世界各地、吃遍各地美食的能耐,于是她们决定‘改变吃法’。既然花钱买甜点已经满足不了剌激感,不如下手偷窃,一尝达成计划的‘美味快感’。”

    “意思是,偷来的比花钱买来的好吃?”

    “甜点美味与否,不只取决于味觉,还有外观、包装等。我们就是活用这些条件,让顾客愿意掏钱购买,我想负责卖场工作的绮部小姐应该很清楚这种精神价值的重要性。那些女孩想用自己的方式让‘普通点心’增值,达到更美味的口感。”

    “也不是没有其他方法啊!要是一般甜点满足不了,那就试着动手做,或是努力成为甜点师傅、研发新口味,没必要铤而走险吧!”

    “我想她们觉得偷窃比努力有趣多了。从古至今这种人还真不少。”

    就在我吃饱喝足时,长峰主厨问我要不要再来杯红茶,我以吃得很撑为由,予以婉拒。长峰主厨边替自己倒了杯红茶,边说:“她们的手脚可真是俐落,一群人先围住柜子形成死角,负责把风的人観察店内情况,由一人下手行窃。得手后一人先划开盒底,另一个拉起外套接住东西,其他人再迅速将甜点塞进各自的包包。”

    “她们肯定先买了一盒练习吧!”

    “应该是吧!就算脑子再怎么灵光的孩子,临场还是会慌乱。我相信她们来过好几次,侦测哪里是店员看不到的死角。”

    长峰主厨拿起一旁的笔记本,翻开新页,用钢笔画了一个蓝黑色墨水的圆形,原来画的是礼盒。“无论是四角形还是八角形,这原理适用于任何偶数边的多角形。只要沿着盒子底部的对角线斜切,无论质地多么厚的纸箱都能轻易划开、压扁,盒子底部呈现鸟儿张大嘴般的破洞。”

    长峰主厨绘了盒底开个菱形破洞的正面图与侧面图。如果是正八角形盒子,会形成两个斜边共有的等边直角三角形;如果是长方形盒子,则是两个不等边的直角三角形,只要沿着将直角二等分的垂线折一下,两种盒底都会破口,再将两个三角形往外折,就成了鸟喙般的开口。

    长峰主厨将钢笔搁在桌上:“像这般一体成形的纸盒底部要是没有上浆,就算不划一刀,只要压一下盒底就会形成开口,绚部小姐应该是注意到这一点吧?”

    “是啊!但你们店里的礼盒都有包装,光压盒底无法偷走里头的东西。”

    “没错。所以必须用小刀,沿着将底面积二等分的对角线划开包装纸是最快的方法。那些孩子拿走东西后,边假装挑选柜子最下方的商品,边迅速将压扁的纸盒塞进缝隙。加上我们店里的礼盒都没有盖子,用这一招更方便。”

    “带个大包包,直接偷走一盒不是更有快感吗?”

    “问题是,这样做太冒险了。店里再怎么忙乱,也很容易被店员盯上,况且耍点小手段偷东西,更能满足她们追求剌激的欲望。”

    “就算手脚再怎么俐落,也要花个十几秒吧!我记得那些孩子偷走礼盒的时间点,和那位穿风衣的小姐大喊捉贼,几乎是同时发生。”

    “她们偷走的不是绚部小姐看到的礼盒,而是盒底早已被划开的礼盒。”

    “咦?”

    “不是有个戴发圈的女孩吗?她就是头头。为了降低风险,她在进店之前就指示其他人‘偷那一盒’,没想到有人觉得太简单,无视头头的指示,另外下手,结果被绚部小姐和穿风衣的小姐逮个正着。女孩知道自己的犯行被穿风衣的小姐发现,只好赶紧在友人的掩护下,将礼盒放回架上,可是心虚的她终究沉不住气,拔腿就逃……”

    我们准备移动柜子时,忍不住逃走的就是这女孩,后来追上去的是她最好的姐妹淘。对戴发圈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大失算,所以才会露出那抹苦笑罗?

    “那位穿风衣的小姐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呢?”

    “虽然她们并不认识,但有个共通点,那就是穿风衣的小姐也是偷窃惯犯。我请冲本盯紧的人,其实是她。”

    “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小姐叫井澄和代,近来附近几家西点店都晓得这个人。”

    “怎么说呢?”

    “通常以我们这种非连锁店作为下手目标的小偷,都会偷些比较高价的甜点或礼盒,但井澄小姐多是偷些可以塞进口袋的小东西,像是玛德琳蛋糕、迷你夹心巧克力,或是小瓶牛奶果酱之类。”

    虽说是偷些小东西,但偷窃就是偷窃,而且下手过不少次,害店里蒙受不小损失。

    井澄小姐曾在另一家法式甜点专卖店被活逮,所以不少店家都认得她。自从恶行曝光后,她就乖乖掏钱买东西,所以很难说她是个只偷不买的家伙。

    她还曾与怀疑她偷窃的店员起争执,结果因为缺乏证据,店家只好赔罪了事。

    冲本先生之前就吃过她的亏,所以认得她。由于猜想她八成会趁情人节这段忙乱时期下手,所以请冲本先生到卖场盯着,没想到他光顾着盯井澄小姐,一时没察觉那群女孩的犯行……

    “井澄小姐是不是以为反正偷的是些小东西,罪刑不重而下手呢?”我问。只见长峰主厨摇头,我又问:“那她为何三番两次行窃呢?和那群女孩的理由一样吗?”

    “她说自己因为受不了工作压力,只好靠偷窃发泄情绪。井澄小姐好像是任职一家小事务所,因为只有她一名员工,所以大小杂务、应付客户都由她负责。像是打电话催缴费用、应付客诉等,而且每家分店都有业绩压力,有时还得帮忙老板跑业务,甚至清扫办公室。在没人可以分工的情况下,根本别想请假休息。虽说每一件工作不是那么繁重,但长期累积下来的压力与疲劳感,逼得她实在承受不了……总之,她的工作性质是如此。”

    “但也不能靠偷窃宣泄压力啊!”

    “她说偷东西能消解压力,以至于越陷越深,明知不对,就是戒不掉,很多惯犯都是这般心态。”

    “那她为何举发那些女孩?这么一来,不就连自己也会被盯上吗?”

    “由她有时也会掏钱买来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深怀罪恶感吧!因此看到有人干同样的事,对方又比自己年轻,还毫无羞耻地犯案,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总不可能觉得很有亲切感吧!还是厌恶呢?就像看到自己最讨厌的东西。”

    “井澄小姐之所以举发,就是因为这理由。”

    见我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长峰主厨又说:“虽说都是偷窃行为,但犯案动机与内情因人而异,有人视偷窃为游戏,以此为乐;也有人为了钱,还有人是为了宣泄压力,无意识地犯案,甚至像小孩子般,纯粹为了满足欲望而行窃。虽然井澄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宣泄压力,但她其实很懊悔,所以看见那些女孩做了同样的事,就像照镜子似的,见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内心大受冲击。”

    当警察追问井澄小姐犯案动机时,她黯然地道出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