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给自己定的“小人”罪名,在听说了小张的悲惨遭遇之后,就自动上升到了“罪魁祸首”的级别。
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小张的老婆(唉,应该叫“前妻”了)是个大学老师,前些年公派出了国,把小张也办了出去。他老婆(唉,应该叫“前妻”了)是个心眼活泛的人,在国内时是她追小张,因为小张人长得不错,又是医生,家庭条件也很好。但一出国,小张就什么优势都没有了,长得比他好的老外多了去了,一抓一大把,小张的英语不好,想做医生又通不过美国的boardexam,(俗称“考板”),想读书又通不过GRE(俗称“鸡阿姨”),最后千辛万苦才在一个大学的实验室找了个实验员的工作,收入很低,也没什么前途。他老婆(唉,应该叫“前妻”了)就跟他离了婚,跟一个白人跑了。
这个故事在外人看来跟陈霭毫不相干,不然人家也不会告诉她了。但不知为什么,陈霭却觉得小张的悲惨命运是她造成的。从她拒绝小张的追求,到小张被老婆抛弃,这中间肯定有一连串因果关系,一因一果,一因一果的,就果到她身上来了。
但这中间究竟是个什么因果关系,如何推导的,使用的是什么逻辑,她没明确想过,她只是凭直觉知道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她陈霭。
她忘了是从哪里听来过这么一句话:“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虽然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名言,但她觉得这话说得太好了,因为她就是这么个看法,天下人负她,那没什么,在心里咒骂几句,或者大哭一场,也就过去了。以后还可以当成一个借口,想骂人的时候,就把那些负了她的人拖出来骂一通。但如果她负了天下人,那就该天下人骂她了,亏心的感觉会像个石头压在她身上,让她活得不安心。
当初她那么果决生硬地拒绝了小张,但心里并没有负人的感觉,因为那时她是站在小李的角度想问题的,所以觉得负人的是小张。想想看,人家小李喜欢他,托人过话给他,如果他不喜欢小李,那就直截了当告诉介绍人,干嘛要答应跟人家小李“接触接触”呢?接触了几次,又说喜欢的是介绍人,这种行为难道还不算负人?
陈霭差点就要用上“玩弄女性”几个字了,但不知怎么没舍得用,只用了个“负人”。既然小张那时负了人,那么陈霭站在小李一边对付小张,就是最大的义气。如果她身为介绍人,竟然答应了小张的追求,跟小张谈起恋爱来,那就负了小李了。
但现在感觉就不同了,小李早已从画面里彻底消失了,连小张的老婆都从画面里消失了,只剩下小张和她自己。在她跟小张两人当中,只能是她负小张。她负了人家不说,现在又求上门去,让人家去接机,不知道小张会不会在心里骂她“玩弄男性”?
陈霭忍不住又在赵亮面前咕哝了几回,也不是跟赵亮探讨什么,只是一种“半自言自语”。她有这么个习惯,一个人闷在心里想问题,总像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一定要说出来了,才觉得舒服,也许不能把一团乱麻理顺,但可以把窝在心里的一口气吐出来。
但如果她自说自话,那就变成“全自言自语”,太神叨叨了,所以她爱在赵亮面前咕哝咕哝,知道赵亮就像一面墙,任凭她怎么咕哝,也不会有反应。
两夫妻这些年,彼此都把对方的脾性摸透了,赵亮知道她咕哝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他该干嘛干嘛,权当她在自言自语的。
陈霭觉得赵亮最大的用处,就是做她咕哝的对象,他是她丈夫,跟她住一个屋,他有责任和义务听她咕哝,不然的话,她真想不出她要个丈夫干什么。
在小张这件事上,陈霭因为被赵亮嘲笑过,所以不敢再提陈谷子烂芝麻了,只提田里还没收上来的新谷子和新芝麻:“我看我还是自己叫个出租车算了吧,应该也要不了多少钱——”
“说好了叫小张去接机,怎么又想到叫出租呢?钱多了烧得慌?你这次出去本来就没多少钱,你们单位还要等你回来后再给钱你,你得拿多少钱出来先垫上啊!你这么不知道节约,把家里一点钱都花光了——”
陈霭正“半自言自语”呢,突然听到一向不发声的墙突然说起话来,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赵亮此刻有兴趣接一句嘴,主要是因为陈霭在咕哝出国的事。如果是别的事,你给他十个耳朵,他都会是十个耳朵进,十个耳朵出。赵亮经常对人夸耀这点,说做丈夫的遇到陈霭这种爱咕哝的老婆,要是不练就这份“充耳不闻功”,那还不早就被老婆咕哝出神经病来了?
但在出国问题上,赵亮即使不比陈霭更热心,至少跟她一样热心。他一直都很想出国,不想出国的教师不是好教师。如果不想出国,他干嘛研究中国民族乐器在国外的传播?当初选这个课题,就是老谋深算了的,是为了能出国去搜集资料,不然谁有兴趣管民族乐器在国外是怎么传播的?在中国怎么传播的都没兴趣!
以前赵亮没指望过陈霭会在他之前出国,他一直以为陈霭这辈子只能靠他出国了,他好歹也是个大学副教授,又在读博士,应该比陈霭一个本科生更容易出国。结果没想到陈霭居然率先捞到了一个出国的机会,真是“憨人有憨人的造化,懒人有懒人的福气”。
刚开始赵亮没把这当回事,陈霭出国半年,这么短的时间,恐怕还没等赵亮把探亲手续办齐全,她的半年期限就到了。但一些内行人士告诉赵亮,先不要计较时间长短,重要的是先出去,只要人在美国了,变通就容易了,半年可以延成一年,一年可以延成两年,到最后,就永久性地呆在美国了。
内行人告诉他说:“人家美国人不知道有多喜欢中国的民间玩意呢!你以为美国人喜欢你高鼻子凹眼睛?你省省吧!人家那鼻子没你高,眼睛没你凹?你要想在美国吸引眼球,就要搞点美国没有的东西——”
还有人告诉他说:“你放心,美国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不说别的,你就算到地铁去演奏行乞,都能赚不少钱。我认识一个人,是弹古筝的,在美国开班授课,行情好得很,赚得缸满钵满。”
赵亮听多了这些“过来人”“过去人”讲的搞民乐的人在国外发财的故事,不禁热血沸腾,恨不得一脚跨到美国去,开班授课,教那些洋人吹笛子,赚个田满堰满。
赵亮的耳朵就像支起了天线的收音机一样,专门调到了出国的频道,凡是关于出国的,他的天线都能接收到,其他的,权当噪音,彻底过滤。
赵亮不快地问:“小张不肯去接机了?”
“他没说不肯,是我自己在考虑,怕给他添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美国人都有车,开车跑趟机场算个什么?”
“我怕影响他照顾孩子——”
“你是按他说的买的票,中午到那边,不早不晚,这不就结了?”
“人家这是讲客气,肯定是有麻烦,或者有顾虑才会这样说——”
“让他老婆看孩子不就结了?”
陈霭迟疑了一阵,终于把小张的悲惨故事讲了出来,这回轮到赵亮哑然了。过了一阵,赵亮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女人都她妈的是些势利眼!”
陈霭生怕赵亮把她也当“女人都她妈”了,赶快声明:“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赵亮破天荒第一次操办起陈霭的事来,亲自出马为陈霭找接机的人,先是找到B大的祝老师,在C大做访问学者。但祝老师说他没车,没办法接机,说等陈霭到了C大了,他可以带她到各处去逛逛。
这回轮到赵亮咕哝:“怎么中国人一出国就变得这么小气了呢?我听说美国那边旧车只要几百美元就能买到——”
赵亮还找了个美国教授,C大的,是通过一位袁老师联系上的。
陈霭听赵亮说要叫美国教授来接机,马上表示反对:“算了算了,你别瞎折腾了,怎么好麻烦人家美国教授来接我?我是拜师学艺去的,是去给人家当学生的,哪里有让老师接学生的道理?”
“你又不是滕教授的学生,怕什么?”
“滕教授?是中国人啊?”陈霭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人家堂堂的美国大学教授做我的车夫——”
后来证明陈霭完全不用这么使劲推脱,因为人家滕教授根本没工夫来接机,也跟祝老师一样,说以后会来看望陈霭,这次就叫她找别人接机或者自己坐出租吧。
空喜欢了几场之后,陈霭又回到了原地。想退了小张的约,自己去坐出租,又有点说不出口,怕小张以为她有神经病,最后只好厚起脸皮,黑起心肠,小张就小张吧,大不了多买些礼物送他就是了。
陈霭飞美国的航班在E市就入关了,她办了手续,转乘去D市的飞机。到达D市的时候,时间不早不晚,正是中午。
她下了飞机,随着人流走到一个大厅,正在到处张望,看应该到哪里去取行李,就听到有人用地道的A市话嚷道:“陈霭,看这边!”
这一声,有石破天惊的效果。一是因为大厅虽然人多,但并不嘈杂,挺安静的,突然有人这么粗声大嗓地一嚷,效果空前。二是因为陈霭已经很久没听人叫她“陈霭”了,一般都是叫她“陈大夫”,父母叫她小名,赵亮叫她“喂”,没想到在美国会有人叫她“陈霭”。
她循声望去,看见了小张,差点认不出来!印象里小张是很高的,但眼前这个小张好像长缩了似的,只把一张脸长大了许多,仿佛这些年的营养都供给脸部了。
她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以前都是叫名字,但这么多年没来往,连名字都觉得生疏了。
小张走上前来,自我介绍说:“我张凡啊,认不出来了?”
“认得出来,认得出来——”
两人握手也不是,拥抱也不是,很无聊地站那里聊了几句,小张就说:“走,我们去取行李,我的车停在按小时收费的地方,如果我们赶在头一个小时内走掉,就不用交停车费——”
陈霭跟着小张在人群里乱穿,小张好像也不太熟悉机场,摸索了一阵,终于来到取行李的转盘前。又摸索了一阵,才找到陈霭航班的转盘。
两人站在转盘旁等行李,闲聊一些无油无盐的话题,小张不停地看表,看得陈霭心里发毛,心想停车费一定很贵,待会一定要抢着付停车费,不能让人家小张破费。
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还没看见陈霭的行李出来,两人都急了。陈霭说:“怎么回事?我的行李搞丢了?那怎么办?我什么东西都在那两个箱子里,给你带的礼物也在箱子里——”
小张也有点茫然,这里问那里问,终于找到了航空公司设在机场的办事处。陈霭看小张很费劲地跟办事人员交涉行李的事,感觉小张的英语也不咋地,比她当然要强一些,但出国这么多年了,还这个水平,说明英语相当难学,她已经开始发怵了。
交涉了好一阵,双方又是比划又是书法展览的,才搞明白陈霭的行李还没到。但航空公司方面表示一定会到的,不过就是晚一点罢了。到底晚多久?办事员也不知道,只叫他们留下电话号码,说行李一到就给他们送过去。
陈霭刚到,还没电话号码,只好把小张的号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