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平时,陈霭听到小张这样露骨的表白,肯定会立即打断他,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陈霭就像打了局部麻醉针的病人一样,身体的一些部位不听指挥了,心里想着应该打断小张,但嘴却没有发声,而耳朵则急切希望听到小张的进一步表白。
小张果真表得更白:“只怪我那时——太不自信了,不敢追你,总觉得你——条件好,会找个——比我强的对象——”
“我条件好?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条件不好吗?你爸是人大代表,又是开发区的顾问,在我们A市是知名人士,像你这样的家庭,肯定只跟市里的领导阶层联姻——”
跟市里的领导阶层联姻?陈霭连市里的领导阶层都是些谁们都不知道,她也没把自己老爸是人大代表当回事,人大代表算个什么?人大了,谁不戴块表?有的还戴几块表呢!在她看来,人大代表除了多开几个会之外,其他跟常人没什么两样。至于开发区顾问,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老爸为了多拿一份工资,兼个职而已,那也算个荣誉和地位?
她没想到小张这么了解她的家底,她更没想到她老爸在小张心目中地位这么高,高到小张认为自己配不上她的地步。这么说来,她跟小张的姻缘,是被她老爸无意当中破坏掉了,不知道班上其他男生是否也是被她老爸给吓跑的?
奇怪的是,赵亮好像从来没觉得自家跟她家之间有差距,按道理说,赵亮家的条件比小张家的条件差多了,但赵亮没被吓住,小张却被吓住了。没被吓住的就成则为夫,被吓住的就败则为友。
她不由得感叹说:“看来婚姻这事也得有点‘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精神才行。你看赵亮,一点也没觉得他家跟我家门不当户不对——”
小张望着她,似乎在咂摸她这句话的含义。陈霭心一慌,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不是起了误导作用,正想声明一下这句话版权归滕教授所有,就听小张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如果早点明白,也许你我都不会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陈霭见小张果然被误导了,慌忙说:“这都是过去了的事了,现在再说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没用?如果我们两个人的婚姻都很美满,那说这些的确没什么用。哪怕我们两个人的婚姻有一方的很美满,我也不会提这些事,但既然我的婚姻这么——糟糕,你的丈夫——也这么蹩脚,我觉得——我们都不应该——安于现状——”
陈霭做工会代表做多了,听到的都是婚姻问题,夫妻矛盾,好像没看见过什么幸福的婚姻,连她无比崇拜的滕教授的婚姻也不算幸福,原配夫妻尚且如此,再婚夫妻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坚持说:“我觉得现在说这些——没有用——”
小张理解地说:“现在说这些——是没什么用,为时过早了点——。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那份意思——。我跟我第一个老婆结婚,完全是因为——受了你的打击——。你不知道我当时能追你那么一下——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但是你——一点都不给我面子——约你几次都被你拒绝了,我这人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真受不了——一气之下就随便找个人结了婚——”
这下陈霭吓惨了,看来小张这一生真的是被她给毁掉了,如果她那时接受了小张的追求,那么小张就不会赌气跟一个他不爱的人结婚,也就不会离婚,更不会结第二次婚,那就不会生个有眼疾的儿子,第二个老婆也就不会出走,小张就不会落到眼前这步田地。
她心里一直就隐隐约约觉得存在这么一个因果关系链,只是没有得到小张的证实。现在小张亲自证实了这一个因果关系链的存在,令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搞不清到底是自豪还是难过,是遗憾还是庆幸,可能都有点,但更多的是内疚,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弥补小张,如果不是一向就认为结婚就要结到底,她肯定要跟赵亮离婚,转而嫁给小张了。
两人的谈话越谈越融洽,越谈越机密,两人都坦白了从前对对方的好感,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狠狠数落了一通,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陈霭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小张的坦白终于填补了她恋爱史上没人追过的空白;小张看上去也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陈霭终于承认当初其实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碍于朋友也喜欢他,才没接受他的追求,这可以说是所有拒绝理由当中,最令人不伤心的理由了。
还好两人都是历史学家,重点只在陈谷子烂芝麻上,对于现在和未来,似乎都有点不敢触及,所以两人的痛说革命家史都洋溢着一种“命运啊,命运!”的悲观主义情绪,没造成进一步的行动。
过了几天,滕教授就像戴绿帽子的丈夫一样,终于最后一个知道了陈霭需要钱的事,打电话来询问:“听说你——需要钱办waiver(访问学者服务期豁免)?”
“你——听谁说的?”
“听小杜说的,她叫我帮你找工,说你急需几千元办waiver——”
“你——能帮我找工吗?”
“如果你一定要找,我当然会帮你去找。但我觉得没那个必要,而且靠打工赚这个钱也不合算。你没车,又是新手,一个月能打个千把美元就很不错了,还不如先借钱把waiver办了,可以尽快开始博士后工作,也就可以尽快开始领博士后工资。不然的话,你打一个月的工,只够你自己生活一个月,一点也存不下来,你会一辈子没钱还账办waiver——”
“我也是这么想——”
“你需要的钱——弄到了吗?”
“弄到了,弄到了,谢谢你。”
“是不是真的弄到了?可别骗我,如果还没弄到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我——已经——问我一个老同学借到了——”
“又是老同学?是不是那个小张——张凡?”
“是——。你记性——真好——”
滕教授警告说:“他的钱借不得的,他一个单身父亲,正愁找不到老婆,你这个人又最受不得人家的恩惠,当心掉进‘感恩的误区’——”
“不会的——他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滕教授似乎有点不开心,“你需要钱,怎么不问我借呢?”
陈霭不敢说“你已经借给小杜几万了,哪里还有钱借给我”,只支吾说:“我怕你——的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
“她怎么会不高兴呢?她跟你关系这么好,怎么会不高兴借钱你?”
陈霭没想到自己在王老师心目中地位这么高,很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滕教授说:“就按你说的,张凡没别的意思,但他一个单身爸爸,能有多少钱借给你?而你既然开了口,他怎么好意思不借你呢?你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吗?”
“不是我开的口,是他自己——主动要借给我的——”
“他主动借钱给你,你还说他没别的意思?”
陈霭想说:“你也主动借钱给我,难道你也有别的意思?”但她没敢说,知道滕教授脸皮厚,如果借机开个玩笑,滕教授无所谓,她倒搞得下不来台了。
滕教授提议说:“这样吧,你把小张的钱还给他——”
“他的钱我已经寄回去还账了——”
“那没什么,我开张支票给你,你把小张的钱还掉——”
陈霭不好意思拒绝滕教授的一片好意,也的确担心借了人家的手软,特别是跟滕教授谈了一通之后,突然觉得那天跟小张的对话很幼稚可笑,纯粹是头脑发热,后患无穷。她现在对小张除了同情之外,并没有别的感情,虽然乍一听到小张的表白也令她很受用,但冷静下来她就知道那只是虚荣心。
但还没等到滕教授把支票开给她,滕教授的后院就起火了。这次的火烧得不是一般的大,已经大到滕教授的妈妈亲自出面的地步。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陈霭因为赶一篇paper(论文),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一个人呆在实验室用功,突然听到手机响,她拿起一听,是滕妈妈打来的:“陈大夫,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陈霭听滕妈妈的口气很焦急,心里掠过一丝阴云,赶快回答说:“有,我有,您说吧。”
“唉,这真叫我——说不出口,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总是这么——闹腾,叫我这个做妈的——怎么放得了心。唉——我拼起这个老脸不要了,都告诉你吧。我儿子儿媳又闹气了,现在我儿子不知跑哪里去了,打电话他也不接,儿媳关在卧室里一天了,不出来见人,也不放我们进去,饭都没吃,我——怕她出什么事,想请你来——劝劝她。我觉得她——就是你的话还听得进——”
陈霭见情况这么紧急,没时间多想,一口答应:“好的,滕妈妈,您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过来。”
等挂了电话,陈霭才想起自己没马,还谈什么马上马下?她有辆自行车,但滕教授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如果骑车去,不知道要骑到哪年哪月,再说她对路也不熟悉,每次都是滕教授开车接送,她从来没注意怎么从她家到滕家去,也没记小区的名字或者滕教授家的地址。
她也不敢请别人送她去滕家,怕把滕教授的家丑外扬了。D市的公车少,多半都只开到晚上六点。的士也少,她来D市这么久了,只在机场看到过的士,平时在市区似乎还没看到过的士。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给滕教授打电话,让滕教授送她。滕教授不接家里人的电话,是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打电话都是来劝他的,但滕教授肯定不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说不定会接呢?
她试着给滕教授打了个电话,滕教授果然接了:“陈霭?找我有事吗?”
“呃——你先答应我不挂电话——我才会告诉你——”
“我怎么会挂你的电话呢?说吧——”
“是这样的,”陈霭把滕妈妈的电话内容说了,然后恳求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万一王老师她想不开——”
“你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她这一招已经玩过无数遍了,每次都是我妈把饭菜做好了,请她出来吃,她都不出来,要我妈端进房去,求她吃,她才给个面子吃饭——”
“但是今天——她把门关死了,滕妈妈进不去啊!”
“等她饿了,她会开门放我妈进去的——”
“已经一天了,她还没饿?就算你不为她着急,你怎么忍心让你妈妈着急呢?你又怎么忍心让你妈妈端着饭去求她呢?你怎么不自己回去——解决问题呢?”
“我回去没用的,我在那里,她会越闹越带劲,我不在那里,她闹一阵就算了——”
陈霭无奈:“那好吧,我去叫出租。”
滕教授叫道:“等等,别挂电话,等我把话说完。既然你要去我家,我送你去吧,但我只送你接你,我不会去求她,你到时候别在一边做和事佬,逼着我去求她,去跟她和好——”
“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的——”
“你到楼下门厅里等着,我的车马上就到。”
滕教授的车很快就到了,装了陈霭,就向自家开。
陈霭好奇地问:“你刚才在哪里?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就在学校,当然来得快。”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怎么——闹起来的?”
“还不都是为我姐姐的事——”
陈霭又紧张起来,生怕滕教授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她相信滕教授那么厚的脸皮,一定讲得出来,但她没那么厚的脸皮听。问题是,不听没办法啊,她是去调解滕教授两夫妻的矛盾的,不知道矛盾的起因,怎么调解?她厚着脸皮问:“你姐姐什么事?”
滕教授说:“你说她这个醋是不是吃得荒谬?我跟我姐姐能有什么?嫡亲的堂姐,又过继到我们家,跟亲姐姐是一样的,我会干这种——乱伦的事?”
“你肯定没对王老师说这些,要是说过,她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我怎么没说过呢?我什么解释没给她做过?指着自家爹妈的性命赌咒发誓都干过了,她信不信呢?她不信,你有什么办法?她这人天生就爱无事生非,自寻烦恼,也搞得全家人烦恼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