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滕家门外,滕教授停了车,陈霭以救火队员的速度冲下车,径直跑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她以为滕教授会开车跑掉,但他没有,也下了车,来到门前,正要用钥匙开门,滕妈妈把门打开了,看见他们两人站在门外,十分吃惊:“你们——你们这是——”
陈霭解释说:“我没车,打电话叫滕教授送我来一下——”
两人进了屋,滕教授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滕妈妈小声对陈霭说:“她在楼上大睡房里——你去试试看——别说是我叫你来的——”
陈霭上了楼,来到master room(主人房,一般是房子里最大的睡房)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她小声说:“王老师,是我,陈霭——”
里面传出滕夫人嘶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我——家里出了点事,想请你帮忙——”
陈霭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滕夫人把门打开一道缝,把陈霭放进去,又关上门,锁上,自己蜷回床上,钻到被子下面。
陈霭一看,滕夫人眼睛红肿,鼻头发亮,披头散发,满脸晦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房间里有种关闭太久,空气不流通的特殊味道,还不是空房间那种尘封的味道,而是一种不健康的人气。陈霭恨不得打开门窗透透气,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来休养的,而是来扑火的,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房间里没椅子,只有一个大床,两个床头柜,一个梳妆台之类的东西,陈霭没地方坐,站在床边说话:“王老师——”
滕夫人问:“你家出什么事了?”
陈霭刚才说自己家里出了事,完全是为了骗滕夫人开门,她编神话的水平不高,才编了个题目,还没编出下文,被滕夫人一问,立马现出原形:“是滕妈妈叫我来的,她说你一天没吃饭,怕你饿坏了,叫我来劝劝你。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滕夫人不答话,眼泪却一股一股往外冒,鼻涕也来掺合,吓得陈霭到处找面巾纸,找了一阵没找到,就到浴室去,想抓个洗脸毛巾来给滕夫人擦泪,但东张西望了一番,没见着洗脸毛巾,只有浴巾,不禁好奇,滕夫人哭了这一整天,到底是用什么擦的鼻涕眼泪?不会是用被子擦的吧?管它呢,浴巾就浴巾,总比被子强,便扯了一条浴巾,递给滕夫人。
滕夫人手里拿着一条大浴巾,又是擦泪,又是擤鼻涕,空挡里抽噎着说:“他们真——真是——不把我——当人啊!当着我的面,就——就——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真是骑到我头上拉屎。呜呜呜——现在我还没死呢,要是我死了,我看他们肯定是等不到我下葬,尸骨未寒就要急着结婚——”
陈霭顺势说:“那你更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偏要活得好好的。我先做点东西你吃,吃饱了我们再慢慢说——”
滕夫人的生命意识似乎被煽动起来了,以白毛女当年“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的劲头说:“好!我听你的!”
“你想吃什么?说了我好去做。”
“我想吃炸酱面——”
陈霭一听,马上行动:“我去做炸酱面,你可千万别又把门锁上啊——”
“我先锁上,你来了我再开。”
这下陈霭就有点搞不懂了,滕夫人锁了一整天的房门,应该是怕有人进来劝说,尤其是怕有人进来逼她吃饭,破坏了她绝食的计划。但现在她已经决定进食,决定要活下去了,怎么还得把门锁上呢?难道又怕有人进来谋杀她?
陈霭很快下楼来到厨房里,开始做炸酱面,她估计其他人今天饭也没吃好,决定多做点,让大家都吃点,万一没人吃,也可以放冰箱里明天吃。
滕妈妈跟进厨房,问:“她——好了?”
“她说想吃炸酱面——”
滕妈妈松了口气:“想吃东西就好。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她只听你的,我隔着门劝了一整天,她都不肯开门,送什么东西去她都不吃——”
陈霭边做面边跟滕妈妈说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妈妈叹口气说:“唉,还不都是因为我那个养女儿——。本来以为她这次嫁到纽约去,这里就该太平了,没想到临走临走,还闹这么大一出——”
陈霭脱口而出:“您的养女儿多大了?还没结婚?”
“哦,以前在中国结过一次的,后来离了——。我养女儿的婚期还有几天,但她这边的租约到期了,就搬我们这里住几天——”
陈霭四下一望:“那她现在——在哪里——我的意思是您的——养女儿——”
“今天家里闹翻了,我儿媳把她赶走了——”
“闹这么凶?到底是为什么事?”
滕妈妈面有难色:“唉,我没把你当外人,什么都告诉你,你可别在外面说。我这个养女儿呢,从小就是我带大的,跟我们家的关系——那是好得没说头了,就是跟我儿媳处不好,两个人总是闹矛盾——”
“那您觉得到底是谁的问题?”
“谁的问题都有。不过今天这事的确是我养女儿引起的,早上起来,她煮了两碗面,她一碗,我儿子一碗,我们都没份——”
陈霭觉得这个养女儿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样做有什么用?完全是损人不利己,如果是为了讨好弟弟,那么这样做连滕父滕母都得罪了,又怎么可能讨好弟弟呢?当然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救火,而是煽火了。
滕妈妈叹口气说:“唉,我早就知道我儿媳跟我这个养女儿处不好,我儿子当初要办他姐姐来美国,我就很反对,花十万块钱不说,还惹出一身麻烦,何必呢?但我儿子不听,说‘我要是听她的,连你和爸爸都得赶出家门去’。我养女儿也不高兴,说我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陈大夫你说,他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陈霭不明白滕教授为什么一定要把姐姐办到美国来,但她没问,看滕妈妈自己会不会谈到。
滕妈妈果然谈到了:“我儿子心肠好,看他姐姐姐夫在国内都下了岗,日子过得紧巴不说,还拿断了工资,没有退休金,也没医疗保险,怕他们老来无靠,就想把他们办到美国来。他叫他姐姐姐夫都去学烹调,学了好到美国来当大厨。我这个养女儿最听我儿子的话,就去学了烹调——”
“那滕教授的姐夫——”
“他姐夫——是个不上进的人,成天打牌赌博,我儿子说就算把他姐夫办出来,他姐夫也不会好好干活挣钱,还是该我养女儿养着,不如干脆离掉,我养女儿还可以找个美国人结婚,解决身份问题。这不,我养女儿真的找了个美国人,这下就能解决身份问题了——”
说话间,陈霭做好了炸酱面,叫滕妈妈吃,还叫滕妈妈去问问其他人吃不吃,她自己盛了一碗,端上楼去,敲了门,自报了姓名,滕夫人开了门,又是等她一进去就把门关上锁好,蜷回床上去,钻到被子下。
陈霭把面放在床头柜上,对滕夫人说:“面做好了,趁热吃吧。”
但滕夫人不动。陈霭连叫几次,滕夫人都不动,面无表情地靠在大床的靠背上,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陈霭端着碗,坐到床边,激将说:“你自己不吃,那我喂你了。”
滕夫人还是没反应,陈霭用筷子挑起一束面,像喂小孩一样,把面卷在筷子上,喂到滕夫人嘴边。滕夫人张开嘴,把面吃进嘴里。陈霭有点吃惊,当真要喂呀?她接着喂了几口,滕夫人都张嘴吃了,她干脆一直往下喂,直到一碗面全都喂完,才拿着空碗到楼下厨房去洗。
那天晚上,陈霭就留在滕家过夜,跟滕夫人睡一个大床,滕夫人把白天的闹剧向陈霭描述了一遍,讲得义愤填膺,悲从中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在陈霭这个外人听来,整个事件用一段话就可以概总:
今天早上滕姐拿出烹调大师的功夫,为自己和弟弟各做一碗面,被滕妻发现,大动肝火,在厨房与滕姐吵闹起来,滕妻指控滕姐跟弟弟关系不正常,骂滕姐“下贱”。滕姐则嘲笑滕妻没人要,守活寡。两个女人双双开骂,还厮打起来,最后滕妻赶滕姐滚,滕姐负气去住旅馆,滕教授也离家出走,滕妻则躲进卧室绝食。
陈霭不敢说滕姐的坏话,怕滕夫人到滕姐面前去引用:“人家陈大夫都说是你的不对。”
陈霭也不敢说滕夫人的不是,怕火上加油,把好不容易平息的战况又引发了。
陈霭也不想说滕教授的不是,你别看滕夫人自己总在骂丈夫,那只是因为滕夫人嫌丈夫爱得不够,同时也是一种炫耀,表示自己有骂的资格。但如果别的女人也来骂滕教授,滕夫人肯定要跳起来骂那女人了,敝帚还自珍呢,更何况是敝丈夫。
所以陈霭就一路哼哼哈哈不表态,抽空子也讲个把高干病房听来的男人寻花问柳的故事,让滕夫人认识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女人戴着绿帽子,而且是真正的绿帽子,不是想象出来的。
两人讲到半夜,陈霭已经控制不住浅睡过去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朦胧中胡听胡说,而滕夫人终于想起今天已经耽误了一天工,明天无论如何要去上班,才停止对天下乌鸦的控诉,倦极而眠。但陈霭耳朵边没了滕夫人的呱噪,反而睡不着了,起来上了几趟洗手间,又到楼下去找水喝。
她来到厨房,发现滕教授也在那里,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半长的花短裤,正在冰箱里找东西。
她最怕看见滕教授打赤膊穿花短裤了,说不清的感觉,如果穿多一点,不露肉,她会把他当教授看待;如果露肉但不穿花短裤,哪怕穿条小三角裤,她会把他当杂志上的裸模看待。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怎么看怎么象是刚从床上爬出来,而且马上又会爬上床去的样子,让她十分尴尬,眼睛没处放。
她刚想跑掉,滕教授已经转身看见了她,小声叫道:“嗨,跑什么?你还没睡?”
“睡了,口有点干,想找点水喝——”
滕教授从冰箱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冰冻的可以吧?”
“可以。你——怎么还没睡?”
“饿了,出来找点吃的。”
“有炸酱面,吃不吃?吃的话我就帮你热一下,炸酱里有猪油,冷的吃不得——”
滕教授不客套,马上贪婪地说吃。陈霭帮他盛了碗炸酱面,放到微波炉里去热。
滕教授说:“今天这事——太感谢你了。”
陈霭小声说:“我觉得——今天这事——你姐姐——”她见滕教授两道眉毛一扬,吓得把话吞了回去,“也许我不该管这些闲事——我——上楼睡觉去了——”
“别走别走,把话说完啊!真的,我为这事头疼了多少年了,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霭见他说得真诚,又走回来,把热好的炸酱面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放到餐桌上,让滕教授吃,自己也在餐桌边坐下:“我觉得你——应该注意一点,不要跟你姐姐——走太近——不说别的——你——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如果王老师有个过继的哥哥住这里——而王老师跟他比跟你还——亲近——你会怎么想?”
滕教授皱着眉头,仿佛真在设身处地一样,但皱了一阵,又放开了,像个缺乏想象力的傻瓜一样说:“我跟我姐姐有什么——亲近的?”
“可能我没把话说清楚,应该是你姐姐跟你走太近了,你可能没感觉到。就像今天吧,她只做你们两个人的早餐,连你妈妈都——不太高兴,你想你——夫人怎么会高兴呢?”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Nancy是女主人,她早上起来不给客人做早餐,客人自己做了早餐,她还不高兴?就算她不高兴,也不用扯到——男女关系上去——”
“我觉得——主要是你——跟王老师——分居引起的。女人到了中年,如果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很容易——生理心理失调——”
她说这番话,完全是一个医生职业性的顺口溜,没怎么从脑子过的。但滕教授显然很当回事,紧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话里的深层次意义,又仿佛是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但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她也没有往“下”想。她说“生理心理失调”,其实只是“心理失调”,用了个“生理”,只是造词的需要,就像“动静”这个词一样,虽然用了一个“静”,但说话人并不关心“静”,只关心“动”。
她解释说:“我觉得王老师这么爱——吃醋,不是没原因的,如果你们夫妻关系很好,她就不会把什么事都往——男女关系上想。这样吧,你现在就送我回去,然后你——回到大睡房去住——别住书房了——”
“是她把我赶出来的——”
“我知道是她把你赶你出来的,但她肯定只是气头上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分居,如果你回去求个和,她肯定会让你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求和?就是她没赶我出来的时候,我们也是她睡她的,我睡我的——”
“这就是你们闹矛盾的原因!你不跟她——她当然要怀疑你跟别人了——。你们这样分居,对双方的健康都没好处——”
滕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这是不是你的经验之谈?你跟赵老师吵架,有没有把他赶出卧室去过?他被赶出去了,是不是马上爬回去求你?按你的说法,夫妻分居对双方的生理心理健康都没好处,那你现在跟赵老师这样——两地分居的——你生理心理是不是都不健康呢?”
陈霭没想到滕教授会把战火烧到她身上,不免尴尬之极,站起身说:“我上楼睡觉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陈霭想到滕教授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做花瓶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太会说了,我说不过你——”
好像愁怕她不相信滕教授的自我吹嘘似的,过了两天她老板就跟她谈起滕教授,谈的都是滕教授在中国文化、诗歌、音乐、美术等方面的造诣,从内容到词汇,很多都是陈霭闻所未闻的,即便有陈霭知道的东西,比如唐诗,她也没办法用英语跟老板交谈,感到非常惭愧,恨不得马上就跑图书馆去找些有关书籍来补课。
最后老板总算说了几句陈霭听得懂的话,大意是自从两年前丈夫去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跟她有cry(化学;爱情;缘分)的男人。
陈霭虽然不知道老板或者滕教授跟“化学”有什么关系,但她从老板那仰慕的语调、沉醉的表情可以看出老板在说什么,她好心提醒说,滕教授已经marriage(结婚,陈霭此处把名词用成了动词)了。
老板并不震惊,反过来告诉陈霭,滕教授已经separation(分居)了。
陈霭大吃一惊,滕教授跟滕夫人分居了?他连这种事都告诉她老板了?这怎么说得出口?她结结巴巴地说,即使滕教授跟夫人separation了,也仍然是一个marriage了的人。
老板解释说,根据他们那个州的法律,夫妻separation之后,就可以各自约会其他人。
陈霭更吃惊了,美国怎么可以这样?只要夫妻分居了,就可以约会其他人了?那不是谁都可以寻花问柳,红杏出墙了?
跟老板的谈话一结束,陈霭就迫不及待地给滕教授打电话,把自己跟老板的谈话全都向滕教授汇报了。
滕教授笑着说:“你可能把‘分房’和‘分居’搞混了,separation可以指一种法律程序,夫妻感情不和,在办divorce(离婚)之前,可以先申请separation。有的州要求夫妻申请离婚前先办separation。有的州认为separation到了一定时间,就成为事实离婚。不管怎么说,办了separation的夫妻,的确是可以约会其他人。”
“你跟王老师——办了separation了?”
“没有。”
“那你——干嘛骗我老板?”
“我没骗她,我说的separation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separation,只是——分房的意思——”
“你跟王老师——分——分房了?”
“早就分了。”
“为什么?”
“你去问她,是她把我赶出来的——。算了,别说我的事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
“如果你老板给你job(工作),你就可以申请J-1的waiver(免除J-1服务期)。不然的话,你半年的期限到了,就得回国去,要在国内服务两年才能再出国——”
“能申请到waiver吗?”
“如果你这边的老板给了你工作,如果你国内的领导不刁难你,就一定能申请到。等你申请了waiver,你就可以让C大为你办h1-B签证;有了h1-B身份,你就可以开始申请绿卡了——”
听滕教授的意思,这绿卡也太容易办了,连她陈霭都能办到绿卡。但她不怎么相信,如果绿卡这么好办,那怎么还有偷渡的?怎么还有为了绿卡跟人假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