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还没走到门边,就听滕教授跟在身后说:“我吃完了,我也上楼去睡了——”
她一听,马上转过身,像使定身法一样伸出两手,嘴对着早餐桌努了努,又对着厨房的水池努了努。
滕教授果真被定住了,但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低声说:“把碗筷放到水池去,不然明天就干掉了,怎么洗?”
滕教授恍然大悟,像小学生一样,一切行动听指挥,乖乖地把碗筷放到水池里去了,然后得意地望着老师,准备得表扬。
陈霭见这个学生悟性太差,已经失去循循善诱的耐心,几步抢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往碗里放水,嘴里教育道:“碗里不装水,不一样会干掉吗?”
“哦,要放水啊?”
“那你以为怎么样?”
“我以为放进水池就行了——”
“为什么?”
“水池里湿润嘛——”
陈霭哭笑不得,知道遇上了一个偏科的学生,有些功课出类拔萃,有些功课一窍不通。她也不等明天了,知道这碗放到明天还是该她洗,不如现在就洗了,也好安心睡觉。她这个人最怕水池里泡着脏碗了,泡在那里就睡不着觉。今天因为是在别人家,本来想偷下懒的,但已经站到水池边来了,不把碗筷洗了肯定是睡不着的。
就一个碗,又没干掉,很容易就洗好了,她把碗筷放进用作碗柜的洗碗机里,用洗手液洗了手,冲干净,伸手去拿纸巾擦手。但滕教授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她拿纸巾的路,她只好说:“请帮我拿张纸巾。”
滕教授仿佛得到了一个立功机会一样,旋风般地满屋子找起纸巾来,陈霭也懒得再作指点,知道这人是孺子不可教也,教他所花费的时间比自己干花费的时间更多,便自己走过去拿了一块纸巾,边擦手边往厨房的垃圾桶边走。哪知道站在垃圾桶附近的滕教授刚刚发现纸巾的藏身之处,如获至宝地冲将过来,跟她撞个满怀。
两人都撞得一踉跄,陈霭体积小,重量轻,更加踉跄一些,被撞得往后倒去,滕教授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两人刚一站稳,又都跳开去,滕教授后退几步,让陈霭去垃圾桶丢纸巾,自己则站在靠门的那边通道上发呆。
陈霭丢了纸巾,想回楼上去,但滕教授站的地方又刚好挡住了她。她见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心里一慌,以为自己的睡衣扣子没扣好,或者什么地方裂了缝。她低头望了一阵,没发现什么破绽。她穿着长袖睡衣长睡裤,睡衣的每粒扣子都扣得好好的,只差连风纪扣都扣上了,睡裤则是从胸前一直穿到脚下,该遮的不该遮的都遮住了。
她想滕教授大概是认出了这睡衣,才会这么起劲地盯着看,便解释说:“这是王老师的睡衣,她叫我今天就在这里过夜,我说我是从实验室来的,什么都没带,她就把这套睡衣借给我穿——”
“哦,是她的?”
“你没见她穿过?”
“没有。”
“不会吧?这又不是新买的,你怎么会没见过?肯定是你忘记了——”
“可能吧。”
陈霭建议说:“这样吧,我上楼去换衣服,你也去穿衣服,然后送我回去,你今晚可以回到大睡房去,跟王老师和好——”
“还大睡房,我今天本来是准备睡在办公室的,是因为你要到我家来,我才跟回来,呆在家里,怕她——欺负你——。既然你现在要走,那也行,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到办公室去——”
陈霭知道这完全是找死,坚决反对:“不行,你不能跑办公室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得回来,想办法跟王老师和好,不然我今天不白劝一通?”
“她叫你今晚在这里过夜,你也答应了,如果你半途跑掉,她肯定要疑神疑鬼,还以为我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陈霭被唬住了,不敢再提回去的事,只低声说:“那我回楼上睡觉去了,别让她看见了生误会——”
滕教授没再啰嗦,闪到一边,让陈霭过去。陈霭几步走到门前,听到滕教授在身后说:“ dream(做个好梦)。”
陈霭回到楼上的大睡房,躺回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更别说做梦了,脑子里老转着一个念头:这是滕教授曾经睡过的位置,在被滕夫人赶出去之前,滕教授就是睡在这张床上,就睡在这个位置上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转这个念头,也不知道如何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转着转着,眼前还出现了滕教授夫妻做爱的镜头。
她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偷偷看了看身边睡着的滕夫人,天哪!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一跳!一个人醒着和睡着的样子,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虽说滕夫人醒着也不算个美人,但至少还是个活人,虽不可爱,但也没这么可怕。
现在倒好,滕夫人闭着眼,张着嘴,头发散乱,全无生气,像一具尸体,皱巴巴的睡衣,裹在没有形状的身躯上,睡衣下摆大敞八开,露出黑糊糊的两条大腿,松弛的肥肉摊开在床上,像一大滩烂泥。
陈霭实在想不出哪个男人看到这一滩烂泥会有爬上去的冲动,不免对滕教授生出一份同情之心。她一个外人,而且只是睡在这滩烂泥的旁边,她都感到不自在,更何况滕教授还得趴到这滩烂泥上去,甚至深入到烂泥里面去,想想就恶心。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睡态,应该不比滕夫人强多少,顶多就是身躯肤色没滕夫人的那么黑,但那不过就是肥沃的污泥与贫瘠的沙泥的区别。难怪赵亮总爱在黑地里做那事,很可能就是觉得她像一滩烂泥,惨不忍睹。
赵亮总是把那事称为“放炮”,每次做那事的时候,赵亮都是那句开场白:“憋了好几天了,今天放一炮吧。”
她本来对那事就没多大兴趣,一听这话就更没兴趣了,甚至有种恶心的感觉。但她知道这是妻子的义务,份内的工作,妻子不尽这个义务,不完成份内的工作,丈夫就会去找别的人来顶替妻子,最终会以离婚告终,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克勤克俭地尽自己做妻子的职责。所谓“克勤”,就是从不正面拒绝赵亮“放炮”的要求;所谓“克俭”,就是尽量寻找合法的借口替赵亮节约“炮弹”。
赵亮从来没像电影里的那些恋人一样,在做爱之前做点甜蜜浪漫的动作,赵亮甚至没吻过她的身体,最亲密的动作就是亲嘴,但她刚好不喜欢亲嘴,因为亲嘴会给她嘴里留下一股口水味,而且是不新鲜不健康的口水味,一股怪异的臭味,很不舒服。每次赵亮想来亲她的嘴的时候,她都死闭着嘴,头使劲扭来扭去,赵亮试几下不行,只好放弃。
她从来不敢看赵亮趴在她身上时的那个面相,尽管关着灯,但隔得那么近,还是能看见,龇牙咧嘴,咬牙切齿。她做爱的时候从来都是闭着眼睛,有次她偶尔睁开眼,发现赵亮也是闭着眼的,让她觉得十分滑稽,怎么男的也闭着眼做爱?想想看,黑地里,两口子,都闭着眼,像两个瞎子,在那里斗来斗去,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时她最盼望的就是例假来临,来例假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爱了。
但她的例假就是那么不合作,出国之前,她需要例假做掩护的时候,例假总要隔个四十天左右才会来一次;出国之后,她用不着例假做掩护了,结果例假却变成了规律性的一月一次,准得像死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婚姻生活里最不受干扰的阶段,就是两次怀孕期。第一次是怀欣欣,头一胎,金贵得很,自从怀上,她就不让赵亮碰她,怕把胎儿碰掉了。赵亮也算听话,叫不碰就没碰。赵亮那时正在考硕士读硕士,每天在学校做学问做到半夜才回来,大概也没什么心思和精力碰她。
第二次怀孕,是计划外的,政策不允许生二胎,她只好去人工流产。胎儿刮下来后,手术医生告诉她:是三胞胎,三个儿子!
赵亮为这事唏嘘了很久,一直怪她不该去做流产,赵家就是想她生儿子,她第一胎生了女儿,赵亮虽然嘴里没说什么,但行动上很淡然,成天都猫在学校里用功,晚晚都搞到半夜才回来。
陈霭就安宁了这么两个阶段,其他时间,主要靠例假,来了例假就可以不做爱,这一点是她跟赵亮两人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
要依她的,一辈子没性生活都没问题。她没把性生活摒除出她的生活,一是因为那是妻子的责任和义务,二是她好歹是个学医的,知道没性生活对健康不利,但究竟是怎么个不利法,什么样的性生活才对健康有利,她的性生活对她又怎么个有利法,她都没深入想过。
可以说她这一生对性的态度都是按科学办事,按法律办事的态度,按科学办事,就是所谓没有性生活对健康不利,按法律办事,就是所谓妻子的责任和义务。但她从来没有从自己的角度渴望过性生活,既没有心理上的渴望,也没有生理上的渴望。
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像有点坐立不安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她躺了一阵,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又到楼下厨房去找水喝。走出卧室门的时候,她像被一只无形的魔掌扇了一耳光一样,头一扭,向滕教授住的书房那边望去,发现书房门下面的门缝里还透着灯光。
滕教授还没睡?他在干嘛呢?
她像被鬼推了一把似的,不由自主地走到书房门边,呆立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站了一会,她正想离去,书房的门开了,滕教授站在门前,仍然是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半长的花睡裤。
她不敢看他,想解释说:“我口渴了,想找水喝——”,但她口干舌燥,发不出声来。
滕教授猜到了:“你是不是想找水喝?”
她点点头。
滕教授说:“进来吧,我这里有冰冻的水——”
她有点诧异,难道滕教授房间里有冰箱?不然怎么会有冰冻的水?会不会是骗人的?半夜三更,到一个男人房间是很危险的,还是到厨房去找水吧。
她想离开,但被滕教授一把抓住,拉进书房。她吓得心儿乱跳,怕有人看见。她想问:“关门了没有?”,但仍然是发不出声。
滕教授好像一点都不怕,门也不关,就她放倒在沙发上,向她压过来。她慌得用脚踢他,用拳头砸他,不停地用手指门,滕教授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去把门关上了。
她舒了口气,静静地躺在沙发上,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滕教授关好门,回到她身边,像电影里那些外国男人一样,吻她的脖子和耳根,痒痒的,酥酥的,令她发抖。奇怪的是,滕教授似乎并没压在她身上,但她仍然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紧张又激动,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
昏头昏脑了一阵,她感到滕教授在拉扯她的衣服和裤子,她想警告他小心点,别把睡衣裤扯坏了,不然就没法还给王老师了,赔一套当然赔得起,但王老师看到撕坏的睡衣,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还不大闹天宫?
但她发不出声来,也不敢发声,怕有人从门前过会听见。她想坐起来,自己把衣服脱掉,但滕教授太重了,她没法挣脱,只好由着他去拉扯。
他的拉扯似乎带电,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已经冲动得不行,她简直不敢想象,等到滕教授把她的衣裤都拉扯掉了,真的干起那事的时候,那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因为她的身体像要爆炸了一样,又热又涨,颤抖得厉害。
可能是她的衣裤太严实了,滕教授拉扯了好一阵都没能拉扯掉,他干脆不拉扯了,就隔着她的衣裤抚摸她,她感到下面那个地方突突地跳动,浑身发软。
现在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想两人能做场爱。但她盼望的事情老是没有来临,她等不及了,小声恳求道:“快来吧!你怎么还不来?”
滕教授笑了:“就是在等你这句话!”
天崩地裂。风起云涌。
陈霭迎风腾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