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教授叹口气说:“我这一生最大的不孝就是没给我妈找个好儿媳,连累我妈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气——”
“我觉得你妈妈对你找的这个儿媳挺满意的——”
“不是什么满意,是没办法。按他们老人的观点,儿子媳妇既然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那就是一家人,就像做成了一个饼子一样,不管怎么样,都要尽量把这个饼子捏圆,不能把饼子掰得乱七八糟,饼子掰碎了,不光自己吃着不好,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子——”
“那你就尽量满足你妈妈的愿望,把这个饼子往圆里捏——”
滕教授很委屈地说:“我是在把饼子往圆里捏啊!我捏了这么多年,个人的爱好和感情都牺牲了,就是想把这个饼子捏圆,但饼子也不是我一个人想捏圆就能捏圆的——”
“那还是要尽自己最大努力——”
“你那个饼子捏得很圆吗?”
陈霭正在过政委的瘾,冷不防被人问到自己头上,顿时张口结舌起来:“我?我没说——我捏得–很圆–”
“那你怎么不尽自己最大努力捏圆呢?”
陈霭有点恼羞成怒,分辩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尽最大努力?不管怎么说,我的饼子比你的饼子——圆得多,我妈——不像你妈那样——爱操心,再说——再说我妈也不跟我们住一起——”
“我妈也总说两个孙子大了,不需要她照顾了,她要回国去自己过,不跟我们住一起,但我爸不肯回去。我妈这么大年纪了,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回国去生活呢?就算两个老人一起回去,我也不放心,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没人照顾怎么行?等你丈夫孩子都出国了,你可能也得把妈妈接来跟着你们吧?”
这个问题陈霭还没考虑过,因为她自己都还才刚出国不久。但滕教授这一提,也让她考虑到这个问题:“嗯,如果我能在美国待下来,肯定要把我妈接来跟我一起过,因为我是独女,我爸去世了,家里亲戚也不多,我妈也一年年老了,得有人照顾——”
“你能保证——赵老师跟你妈妈处得好?”
“我不知道——他们从来没在一起处过,短时间有过,但长时间没有——”
“为什么长时间没有?你不是说你是独女吗?”
陈霭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把赵亮初次上门,因为笛子问题跟她妈发生矛盾的典故讲了一下,然后标榜说:“所以我那时就知道他们处不好,结婚之后就没跟我妈住一起。”
滕教授热切地说:“陈霭,你那个饼子捏不圆,我这个饼子也捏不圆,我们何必不——重新捏一个呢?”
“谁重新捏一个?”
“我——们——”
陈霭感觉滕教授在拉拢她一起犯罪,她吓得四处一望,虽然没看见任何人,但还是很紧张,仿佛有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听一样。她低声请求说:“以后别说这种话了吧,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如果你再说这些,我都——不敢上你家来了——”
滕教授连声保证:“好,好,不说了,我再不说了。刚才都是开玩笑的,你别介意。”
过了几天,滕妈妈脖子上的包真的消下去了,陈霭放了心,可能小张真像滕教授说的那样,有点故弄玄虚。
滕教授也很高兴:“你看,我说我妈不会有事吧?她的脖子真的是经常鼓个包起来,过几天又下去了。我小时候也这样,急了,生气了,哭了,脖子上就鼓起一串小包来;不生气了,不哭了,小包又下去了,可能这是个普遍现象吧,不然怎么有‘脸红脖子粗’的说法呢?可能‘脖子粗’就是因为脖子上鼓起了包。”
滕教授说着就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一阵,然后用手指按着一个地方说:“现在还能摸到一个小包,不信你摸摸看——”
陈霭伸出两个手指,按照滕教授指引的地方摸了摸,果然有个小疙瘩,在手指的挤压下可以滑动。她知道小孩子脖子上经常会有这种小疙瘩,周边界限分明,推之可滑动,是正常的淋巴结,不碍事,但成年人脖子上有没有这种淋巴结,她还没注意过。
滕教授说:“摸到了吧?另一边脖子上也有呢,所以我小时候家里人都让着我,怕我生气上火把脖子气炸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滕教授的另一边脖子,好把两边做个对比。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是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没把滕教授当异性,所以做得很自然。但她摸着摸着,突然感到胸前发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胸正对着滕教授的脸,她越往颈后摸,胸离滕教授的脸就越近,滕教授呼出的热气直往她胸上扑。
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眼前冒出一副荒诞不经的画面:滕教授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把头靠在了她胸前。
她不知道如果滕教授真的这样做了,她会怎样反应,但她估计是没有力量反抗的,因为她感觉手脚发软,好像滕教授已经搂上来了一样,她傻站了一会,想猛地跳开,但脚下没劲,迈不动步。
她低头望去,发现滕教授像个接受医生检查的病人一样,很规矩地坐在她面前,仰脸望着她,眼神天真无邪。她在心里骂自己:人家这么信任你,把你当医生,你在想些什么呀!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歌词:“你笑得越无邪,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她忘了这是哪首歌里的词句了,只记得当时还嘲笑歌词作者来着,说这句话不符合逻辑,但眼下这句不合逻辑的歌词竟然在她头脑里缠来缠去,不肯离开,把她的思绪搅得像团乱麻。
她手足无措,迅即结束检查,匆匆告辞逃掉,又发誓再不去滕教授家了。
但没过几天,滕教授打电话来,说妈妈的腿摔断了,陈霭又把誓言当饭吃了,马上赶去滕家。
滕妈妈已经去过了医院,左腿上了石膏,正躺在床上休息,样子很憔悴。见陈霭来了,滕妈妈打起十二分精神跟她应酬:“陈大夫,这段时间总在麻烦你——”
“不麻烦——您这是——”
“唉,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了,眼睛也不管事了,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滚了下来——”
滕教授抱怨说:“买房子的时候,我就说买一层楼的,家里有老人有孩子,买个带楼梯的容易出事,但是Nancy就是不听,一定要买二层楼的。现在好了,终于出事了——”
滕妈妈替儿媳开脱:“这不能怪她,我也赞成买二层楼的,二层楼气派。陈大夫,你说是不是?”
“我也喜欢二层楼。滕妈妈,您——感觉还好吧?”
“疼当然是很疼,但还受得住,就是人老了,伤筋动骨的,不躺个百十来天,可能是下不了地的——”
“您就安心躺着,好好养伤——”
滕妈妈愁眉苦脸地说:“我哪里躺得安心呢?一家大小五六张嘴,都等着吃饭。今天我摔断了腿,不能做饭,一家大小就只好吃麦当劳,但麦当劳是垃圾食品,也不能天天吃啊——”
陈霭乖巧地说:“您安心养伤,我每天下班之后来帮忙做饭——”
滕妈妈自是千恩万谢,又把陈霭的公公婆婆羡慕了一番。
自那以后,陈霭每天下班都是滕教授开车来接。到了滕家,她把今晚和明天中午的饭菜都做出来,她自己也在滕家吃,但她坚决不在滕家住,无论谁出面挽留,她都不在那里住,怕又出上次那样的事,搞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梦是真,心里老有个阴影。
她在自己家还是照常做饭,一是她早餐仍然在自家吃,中餐也是从自家带,二是还要顺带给小杜做点饭菜。她来美国这么久,做饭一直都打了小杜的米的,基本形成了习惯,总不能因为去滕家做饭,就把小杜冷落了。
小杜对滕妈妈的伤势很关心,经常向陈霭打听:“今天怎么样?”
虽然小杜的问话没主语,但陈霭知道小杜问的是谁,总是有点发愁地回答说:“还是不见好。年纪大了,骨头特别脆,容易断,不容易好——”
“她也一把年纪了,总有七八十岁了吧?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不错了——”
“我就是担心她这一摔,把——其他病症引发了——”
“她还有其他病症?”
“小张说她可能——有癌症——”
“真的?癌症治不好吧?”小杜把话题转了个方向,“你也是太老好人了,他们家放着一大群人不做饭,却要你去给他们家做饭——”
“他们家是有一大群人,但是会做饭的没有——”
“王兰香不会做?”
“她不是要打工吗?”
“什么打工,就是为了逃避做家务,你想想看,她一年上头,周末都在打工,晚上也要搞到八九点钟才回家,那不刚好把做饭的时间错过了吗?现在她婆婆倒下了,本来是该她做饭的,结果你这个冤大头又冲了上去当替死鬼——”
“她也不能说辞工就辞工,人家图书馆一下上哪里去找个熟练工代替她?”
小杜不服气:“那他们家那几个男人呢?都是人高马大的,也都做不得饭?”
“那几个男人都不会做饭——”
“不会做不能学?”
“学也不是一下就能学会的——”
小杜意味深长地说:“别看你平时蔫不拉叽的,城府还是很深的呢,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这时好好表现一下,比平时怎么努力都强——”
陈霭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表现什么?”
“滕教授是有名的孝子,只要你把做妈的心笼络住了,还愁做儿子的不喜欢你?”
陈霭恍然大悟:“哦,你是怕我在打滕教授的主意?你算了吧,我才不耐烦为了一个有妇之夫费那么大的心思呢,哪怕我现在没结婚,我都不会去殷勤一个有妇之夫,更何况我自己还有丈夫——”
小杜探询说:“你对滕教授不感兴趣?那你为什么这么讨好滕家人?”
“我哪里有讨好滕家人?做顿饭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会累脱一层皮,还能帮到一家人,何乐不为?我并没想嫁给你,我不照样给你做饭吗?”
小杜看上去释然了:“你说得对,可能世界上有些人就是爱帮助人,不图利,图名。”
陈霭调侃说:“我看你对滕教授很有好感,不如我让你去滕家做饭吧,只要把滕妈妈的心买活了,还愁滕教授不动心?”
“切,我才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地讨好人呢!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如果我现在就上他们家去做饭,那不是把规矩搞坏了吗?等到真到了那一天,我不成了他家的奴隶?”
陈霭哈哈大笑:“看来你还真的有那意思哈?”
小杜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说吗?”
后来陈霭开玩笑地对滕教授讲起小杜说的话,滕教授很严肃地说:“别跟她讲这些,她是个小广播。我姐以前在她那家餐馆打工的时候,爱跟她讲我家的事,结果她都拿到外面去传,惹出很多麻烦——”
陈霭讨了个没趣,有点下不来台:“我怎么会跟她讲你们家的事?这不是开开玩笑吗?再说我哪里知道你们家的事?”
滕教授一看势头不对,马上改口说:“我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小杜。”
滕夫人对陈霭为滕家做饭的动机有比较高雅的解释:“你一个人孤身在外,多孤单呀,能到我家来走动一下,也像有门亲戚在D市一样,是吧?”
陈霭顺水推舟:“就是呀,我是把你这里当自己家看待的,我没兄弟姐妹,你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
“我也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待的,不然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家做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把你当不花钱的劳动力使呢,其实我也没占你的便宜,你晚饭不都是在我家吃的吗?”
陈霭吃了个闷亏,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她之所以答应在滕家吃晚饭,一是因为吃过晚饭,还可以留在滕家帮忙照顾滕妈妈,二是她跟滕教授出去买菜的时候,也经常抢着付账,但滕教授显然并没跟滕夫人说这些,所以滕夫人以为每次买菜都是滕家掏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