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夫人一口一个“骚”字,听得陈霭毛骨悚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滕夫人放着“叫床”这个既简单又明白而且不那么难听的词不用,却要“骚”来“骚”去,说得又难听又不好懂,还极大地损坏了说话人的形象。莫非滕夫人不知道“叫床”这个词?
她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听说“叫床”这个词的了,但一想到这个词,她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就是小杜的身影,仿佛看见小杜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嗲声嗲气地叫着床,而滕教授正伏在上面忙活。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听到别人讲起这种事,她都是比那些犯事的人还羞愧还无地自容的,现在居然还在心里过电影一样过那些恶心的场面,看来美国真是一个黑色染缸。
她在心里痛骂自己“下作!”,但她眼前仍然有滕教授光着身子伏在小杜身上劳作,屁股一耸一耸的画面。真是出了鬼!这是她最恶心的镜头,别说在自己脑子里过,连看电影的时候看到类似镜头,她都会掉过头去。幸好她看过的电影电视里面,很少有这种光着屁股一耸一耸的镜头,都是拥抱接吻占大头,一般吻到快要一耸一耸的时候,镜头就转到完事之后的温馨画面去了,最不济也会让人物身上盖点什么再耸。
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叫得出,一种叫不出的话,那小杜就属于那种一碰就叫得风生水起的一类,而她就属于那种打死都叫不出来的一类。这不是年龄问题,而是性格问题。小杜也不比她小多少,大家都是一个年龄段的,过了三十奔四十了,但人家小杜就可以活得像是比她小一个年龄段一样,说话穿衣都往二十那一拨靠,跟三十这一拨撇得清清的,恨不得管四十那一拨的叫奶奶,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显小一样。
她从自身的体验和感受得出结论:叫床不是生理需要,而是心理需要,因为她腾飞那么高的时候,也没叫过,难道小杜大白天偷情,慌慌张张,又有油耗子拖后腿,还能比她一人单飞时腾得更高?她感觉她的腾飞已经到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如果飞得更高,肯定是死路一条了,如果她能做到不叫,那么人人都能做到不叫,那些叫的人不过是发嗲而已。
她突然想到,是不是滕教授有什么特异功能,能让女人腾飞到不得不叫的地步?想到这一点,她有点愤愤不平,小杜为滕教授做过什么?为什么滕教授偏偏喜欢小杜?为什么世界上总是小杜这种女人更得男人宠爱,而那些勤劳善良的正派女人却只能做佣人或者遭抛弃?
她很想知道下文,追问道:“那你没——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夫人说:“怎么没进去看呢?我当时就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推开门——”
“那女的——到底是谁?”
“我哪里好意思仔细看是谁?”
“你连是谁都——没看清?”
“就晃了一眼,可能是日本人吧——”
“日本人?”这可是陈霭没想到的,不过日本人似乎比小杜更让她容易接受一些。
“我猜的,是个旧电视,很小,看不清楚——”
陈霭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在看录像?我还以为——”
“看录像怎么了?骨头都在敲棺材板了,还看这种东西,老不正经——”
“你在说谁呀?”
“说那个老不死的——”
“滕——教授的爸爸?”
“不是他还能是谁?那个老不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带坏了自己的儿子不说,现在又想把孙子也带坏——”
陈霭听说是滕父在看黄带,而不是滕教授在上演真人秀,心情顿时大好,恶心尽管恶心,但那只是出于一种公愤,主要是想到滕家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而美国学校下午两三点就放学了,如果滕父白天在家里看黄带,还把声音放那么响,要是被两个孩子看见,那像什么话?不怪滕夫人生气。
她帮腔说:“家里有孩子,这样是不太好——”
“家里养着这么一个混账爷爷,我两个孩子能有个好?”
“那怎么办?”
“怎么办?简单得很,毁了那盘黄带——”
“那——滕伯伯没——发脾气?”
“他还敢发脾气?他一看到我进去就从书房溜走了——”
陈霭不解:“他怎么要——跑到书房——去看呢?”
“就书房里有个放像机嘛。”
“他不怕被他儿子撞见了会——骂他?”
“哎呀我说陈大夫啊,你那个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那个老不死的又不会开车,难道还能自己走路去租带?肯定都是他那个宝贝儿子租回来的——”
“滕教授也真叫孝顺,还专门租黄带来给他爹看——”
“你还是没转过弯来,滕非不是租来孝顺他爹的,是租来自己看的,被那个老不死的发现,趁儿子不在家偷偷看呢。”
陈霭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滕教授租黄带看?堂堂的美国大学教授,怎么会干这种——事?这还怎么为人师表?她脱口问道:“滕教授怎么会——做这种事?”
滕夫人气哼哼地说:“谁知道?这你得去问他,我们这种正派人,哪里会知道他们那些变态心思?”
陈霭觉得“变态”这个词还是太严重了一点,“变态”就成了一种病,但她觉得滕家两父子不是身体有病,而是思想有问题,品格有问题,低级趣味。
滕夫人催问道:“你今天上不上我家来?如果来的话,我们吃完饭再慢慢谈。”
陈霭推脱说:“我今天晚上还有个实验要做——”
“现在还加班?你老板都死了,加班给谁看呀?”
“就是因为老板——去世了,所以想赶着做完好——交手——”
“你这工作干不长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拿的是老板这个项目的钱,她——过世了,项目肯定垮了,哪里还有钱给我发工资?”
滕夫人有点黯然:“那你得回国去了?”
“恐怕只能回国了——”
“唉,刚跟你处熟了,你又要走了。你还别说,真舍不得你呢——”
陈霭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到美国来了这一年多,认识的人也不算少了,但真心惋惜她走的,恐怕还就数滕夫人了。滕教授上次还是显得很不舍的,但这次就没什么表示,小张这次也没提这事,大约上次她不肯跟他们任何一个人假结婚,把他们都给得罪下了。
这让她很有点悲伤,转了一大圈,死了两个人,最终还只交了滕夫人一个“整朋友”,其他都是半个朋友,四分之一个朋友,八分之一个朋友。也许异性之间根本不可能做“整朋友”,做到半个朋友的程度了,男朋友对女朋友就有非分之想了,如果女朋友不答应,朋友就做不下去了。但同性朋友也很难做,特别是她这个年纪的,都结了婚,有了丈夫孩子,哪里还有时间精力交朋友?能做到她跟滕夫人这样,就算很不错的了。
陈霭打完电话,煮了包快餐面吃了,真的到学校去做实验,倒不是怕滕夫人来核实她说的话,而是她有点东西做到快出结果的地步了,想赶着做完,免得交到别人手里还得解释一大通。
她刚才对滕夫人说“做完了好交手”时,本来是临时编出来哄滕夫人的,但说完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呢。她这份工作完全是仰仗老板的这个项目的,现在老板死了,项目肯定也完蛋了,没人给她开工资了,她的工作就泡了汤。
经过了前段时间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折腾,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根本打不起重新找工作的兴趣来,对回国也没有一点想法,既不热望,也不恐惧,赵亮怎么看,同事熟人怎么看,她全都不关心。她觉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了,人嘛,在哪里不是一活?什么面子,什么名声,什么金钱,什么感情,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那些虚空的东西着急操心,划不来。
第二天,大老板召集陈霭他们开会,说你们这个项目是我和Dr.t(t博士)联合申请的,她是PI(Principal Investigator,科研项目的带头人,科研经费主申请人),我是co-PI(联合申请人),以前这个项目主要是Dr.t在负责,现在她去世了,就由我来负责这个项目了。你们都是这个项目的骨干份子,积累了很多经验,出了很多成果,我希望你们坚持干下去,不要让这个项目半途而废。
陈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思,但看到实验室的人都很欣慰的样子,她觉得应该没会错,的确是保住饭碗了,而且不是他们求大老板保住他们的饭碗,而是大老板在求他们别找其他饭碗,这种感觉真好。
她很庆幸这两天没为工作的事着急,不然可不就白急一场了吗?由此她得出一个结论,做人还是慢性子好,很多事情,你等它自己转来转去,说不定就把解决方案转出来了,等到实在转不出解决方案的时候,再着急也不迟,可以少急白多少头发啊!
难怪大老板总要过问他们这个项目呢,Co-PI嘛,怎么能不过问呢?这么说来,她老板抱怨大老板管得太紧,就有点不对头了,人家是co-PI,又是大老板,理所当然应该管嘛。如果她老板不为这事生气,也就不会想到调N大去,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她由此又得出一个结论:人还是不能太争强好胜,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自己的健康有好处。
她在午餐桌上把保住饭碗的消息一讲,大家都觉得她吃了亏:
“你们这个大老板太狡猾了,他又没做这个项目,说不定懂都不懂,以前肯定是仗着自己是大老板,逼着你老板让他做co-PI,现在你老板死了,他应该让你来做PI,怎么他自己就做了PI,还让你们给他打工呢?”
“不说做PI,至少也要给你一个co-PI干干吧?这完全是欺负我们外国人!”
“去问他要co-PI的位置,他不给你,你就走人,看他这个项目怎么搞下去!”
“就算你语言不好,资历不够,不能做co-PI,但你可以要求加工资,不加就走人!”
本来陈霭一点没觉得自己吃了亏,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对大老板感激不尽呢,听众人这样一分析,也觉得自己吃了亏。有些技术,整个实验室里只有她会,还有些idea(观点,看法),都是她博览群文想出来的。如果她老板还在,那么这个项目离了她还可以转下去,现在她老板不在了,这个项目真可以说是舍我其谁。
但她这个人生来不愿意向党要钱要利要地位,虽说她不是共产党员,大老板也不是党中央,但她仍然不习惯向他要钱要利要地位,特别是在老板刚去世的情况下,如果她以自己的技术和专长去要挟大老板给她加工资,或者让她做co-PI,她会觉得自己是在发老板的死难财。
她跟滕教授说起这事,以为滕教授会支持她,哪知道滕教授也认为她应该跟大老板谈谈:“这是一个机会,你现在不问他要这些东西,错过了机会,就要不到了。我刚来C大的时候,就像你一样傻,他们问我年薪要多少,我说随他们给,结果他们把我的起薪压得很低,很多后来的人都比我工资高——”
陈霭没想到滕教授也这么财迷,她一直觉得滕教授是很清高的人,没把钱当回事,现在才发现他也是个向党要钱要名要地位的人。
低级趣味,再加上财迷官迷,滕教授在陈霭心目中连打两折。
还是大老板最对陈霭的心思,专门找她谈了一次话,语重心长,声情并茂,谈工作,谈事业,谈他们这个项目对干细胞研究的意义,谈干细胞研究对人类的意义,但压根没提钱的事。
最后大老板真诚地说,现在Dr.t走了,你就是我们这个项目的主力军了,很多技术都只有你会,我一切都count on you(指望你)了。我希望你既要搞好研究,也要注意身体,千万别跟Dr.t一样,把身体搞垮了,如果你身体垮了,那我们就失去了一个treasure(宝贵财富,珍宝),我们这个项目就搞不下去了。
一个treasure,把陈霭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说过她是treasure,连老板都没用过这个词,以前的领导虽然对她不错,但也从来没用过treasure这样贵重的词。
她当即表态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休息,要把这个项目做好。本来她还想说“绝不辜负大老板对我的信任”的,但她想不起“辜负”的英语怎么说了,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