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考成这样,陈霭并不觉得意外,相反,如果就像赵亮这么个复习法,还把硕士研究生综合考试给考过了,那她真要把美国的硕士学位看得一文不值了。
而赵亮,显然没预料到会考砸,在家骂骂咧咧了好几天,先骂出题的教授,不按常规出题,偏要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肯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然后花了很多时间向陈霭证明那教授的题出得太没道理,她也不想辩论,似听非听的,由着赵亮发牢骚。
最令赵亮骂不绝声的,就是那几个一同押宝的同学。据赵亮事后调查,发现那几个人虽然是押了宝,但并不是真的只背了那几道题,个个都放宽尺度,多背了一些题,有的多背了一倍两倍,有的多背了三倍四倍,还有个家伙,据说把所有的题都背了。只有赵亮,老老实实按照大家押的宝去背题,结果就他一个人没考过。
赵亮把那些阳奉阴违口是心非的狗娘养的大骂一通,然后跟陈霭打商量:“你说我要不要把他们几个都告了?”
“告什么?”
“告他们舞弊!他们背的都是你的答案,凭什么他们都过了,而我却不能过?早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会把答案给他们复印――”
她大吃一惊:“你把我做的答案都给他们了?”
“嗯。他们说交换答案,我就跟他们交换了,但我发现他们的答案都没你做得好――”
“你还看得出他们的答案没我做得好?”
“没你的答案长嘛――”
她懒得跟他多说,只警告他:“我劝你别去告人家,一个是你没把握人家考试答题用的是我的答案,另一个,即便你能证明他们用的是我的答案,你也脱不了干系,抄的和被抄的,都有责任,况且你自己也是用的我的答案――。再说,就算你把别人告倒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还不是没过?损人不利己的事,何必呢?”
赵亮咕噜说:“那就这样便宜那几个小子了?”
“你还是先为自己想想办法吧――”
办法很快就有了,不过不是赵亮想出来的,而是滕教授出面斡旋的结果。研究生的综合考试,系里允许考两次,但要等到下一次考试时间,跟下一次的考生一起考,也就是半年之后才能考。不知道滕教授做了些什么工作,系里允许赵亮马上重考,而且只需要写两篇论文就行,但其中一篇必须被专业杂志或会议接受,而且署名必须是前三名作者之内。
这个要求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达到,但滕教授刚好有篇特邀论文已经写好,正准备提交,是根据陈霭为赵亮写的一篇学期论文加工而成的。滕教授说本来应该将陈霭列为第一作者,但因为是特邀论文,不得不打他的旗号,只好让他做了第一作者,陈霭做了第二作者,现在无非是把赵亮的名字也加进去,算作第三作者,就达到了系里的要求。
赵亮的另一篇论文自然还是陈霭代劳,写好后让滕教授过目,然后交上去,很容易就通过了。
这下赵亮同学(是真同学啊,不是网络用语,也不是讽刺用法)终于考过了综合考试,具备了写论文的资格,而写论文有陈霭顶着,可谓万无一失。赵亮喜坏了,春风得意,逢人就吹,好像硕士文凭已经到手了一样。
更令赵亮喜不自胜的,是他的工作也有了眉目。他下学期就不用修课了,可以只注三个学分,论文答辩用的,所以他已经可以开始全职工作了。滕教授为他到处奔波,终于取得了国内外的一致同意,拟从下学期起,聘赵亮为孔子学院正式工作人员,工资由孔子学院和C大两边共同付给,比做GA时高了两倍不止。
真所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赵亮这边好事连连,学位有望,工作有望,而龙晓庆和舒琳那边则前途无亮,留洋没了,工作没了,一片悲惨景象。
龙晓庆似乎认了命,没再麻烦滕教授给她延长,已经定好了回程机票。舒琳似乎也接受了被解雇的命运,把自己在孔子学院的办公桌收拾一空,虽然在学期结束前每天还来点个卯,但其实已经不干活了,只是跟大伙聊聊天,再就是跟龙晓庆碰个头,然后两个人就开车出去shopping(购物),说是要买些礼品带回国去。
大家知道这两人在“放起身炮”,又想到再过一段时间,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于是惺惺相惜,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们去。
陈霭见一切都这么顺利地解决了,才定下心来考虑下一步。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考虑“下一步”,以前也想过等赵亮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她就如何如何,但那时的考虑,都算不上真正的考虑,或者算不上考虑“下一步”,而是在考虑“今后”。
“今后”,多么含糊的一个词!只要不是今天,不是今天以前的某天,那么一直到你死的那天,都是“今后”。
当一件事离你还十分遥远的时候,你考虑起来,是一种感觉;当那件事离你非常近,几乎迫在眉睫的时候,你考虑起来,又是一种感觉。考虑遥远的事情,就像拿着剧本彩排一样,虽然也能进入角色,哭得眼泪哗哗的,但你知道那毕竟只是彩排,万一演砸了,还可以重来。一定要等到临上台了,手中的剧本被收走了,演好演坏在此一举了,你才会开始怯场。
她现在就是在真正的考虑,从前谈了很久的“今后”,今天终于迫在眉睫了。赵亮的学位已经快拿到手了,工作已经八字有了一撇了,她得决定是否跟赵亮离婚了。
她曾经非常非常希望跟赵亮离婚,想一劳永逸地解除替赵亮读书的繁琐劳动,想永永远远地逃脱陪赵亮“打炮”的羞辱差事,想无牵无挂正大光明地跟滕教授结成夫妻,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但到了这一切似乎就在眼前的时候,她却感到一种倦怠,不是不想做这一切,而是暂时没有热情和精力做这一切,有点像大学快毕业时的感觉,工作单位已经找好了,上班时间也定了,但就是不想立即上班,不是不爱那工作,也不是不想上班赚钱,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既不想从前的学习,也不想今后的工作,就那么无所作为地过一段时间,就那么懒懒散散地过一段时间,因为一旦开始工作,就像马儿上了笼头,不到退休,你是没有机会好好休息的。
现在也一样,她既不想跟赵亮在一起生活,也不想跟滕教授在一起生活,只想一个人(当然得带着孩子和妈妈)过一段时间,等她休息好了,等她再度焕发生活的热情了,再来决定“下一步”。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意思向滕教授说清楚,如果她说她暂时不想跟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很受伤,以为她仍然没原谅他。其实她对他那事真的说不上原谅不原谅,她好像已经患上了“人格分裂症”,至少分裂成了两个陈霭,一个是不得不跟赵亮“打炮”的陈霭,另一个是洁身自好,与滕教授相爱的陈霭。
不仅如此,她还把滕教授也给分裂了,至少有两个滕教授,一个是不得不跟龙晓庆上床的滕教授,另一个则是洁身自好,与她真诚相爱的滕教授。
当她刚发现滕教授和龙晓庆的事时,她曾经很痛苦,仿佛是洁身自好的陈霭遭到了洁身自好的滕教授背叛一样,世界坍塌了,生活走样了,爱情变得令她不懂了。但从那天晚上她恢复跟赵亮的夫妻生活之后,她的人格就分裂成了两个,滕教授背叛的,就不再是洁身自好的陈霭,而是跟赵亮“打炮”的陈霭,其实也说不上背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彼此彼此。
以前她听到“人格分裂症”这个词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性认识,觉得离中国人很遥远,因为中国人大多是脚踏实地的人,或者说很物质的人,刚从极度贫乏中挣扎出来,关心的都是日常需求,鼻子尖上的一点利益,不外乎是“存钱、存钱、买房”“存钱、存钱、买车”之类。只有那些爱胡思乱想的外国人才会得“人格分裂症”,他们房子有了,车有了,没什么可追求的了,成天无所事事,就想七想八,想成了人格分裂症。
听说有个外国女孩有三十多种人格,每个人格都有一个名字,每个人格都各不相同,而患者把自己的几十种人格分得清清楚楚,什么场合该谁上场,绝不会张冠李戴。
她曾经是不相信这些鬼话的,但现在她开始相信“人格分裂症”这回事了。她就是“人格分裂症”,跟赵亮“打炮”的陈霭和洁身自好的陈霭,绝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的两面,根本就是两个人,互不相关的两个人,所以她老早就停止为滕教授和龙晓庆的事难过了,她也老早就停止为自己跟赵亮还在干着“打炮”的事而羞愧了。那都是谁呀?不都是另一个陈霭么?关她什么事?
她由此想到,那什么“阿Q精神”啊,什么“精神胜利法”啊,什么“以旁观的态度看待自己的生活啊”,等等,不都是“人格分裂症”么?不都是一种跳出人生痛苦的方式么?成功的时候,幸福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自己;失败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旁人。只有这样,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从医学的角度来理解,这是因为人具有神奇的自我保护本能,一旦痛苦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人的心理生理就会自动产生应急反应,把人可能感受的痛苦降到最低。肉体上的痛苦达到极点,人就休克了,因此不再感到痛苦。思想上的痛苦达到极点,人格就分裂了,因此能像旁观者一样对待自己的痛苦。
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索了一番“生活啊生活”,觉得心里平静了很多,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陈霭了。从前的陈霭,无论外表多么豪放,内心深处还是需要投靠一个人的,这可能是她结婚的主要原因。那时她有一个信念,就是人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总得跟什么人一起过才行。小时候跟父母一起过,长大了跟丈夫一起过,老了跟孩子一起过。
但现在她没这个要求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一个人也好,几个人也好,怎么样过得舒服安宁就怎么样过。这样的感觉使她觉得自己很强大,以前想到离婚,简直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样,现在想到离婚,考虑更多的是过程麻烦不麻烦。
她想到很快就不用为赵亮读书了,心里竟然有一点失落。替赵亮读书,刚开始对她是一个负担,但慢慢的,她尝到了学习的乐趣,她读了那么多有关世界政治经济的资料,大大开阔了她的眼界。世界多大啊!中国的十几亿人,印度的十几亿人,吃喝拉撒,生产消费,该有多少的悲欢离合啊,但到最后都变成了她论文里的两条曲线,那么她生活中的一点喜怒哀乐又算个什么?连别人论文里的曲线都算不上。
她决定把赵亮的论文写完了,就去读滕教授的博士,不脱产地读,慢慢读,一学期修一门课,不是为了学位,而是为了学习,为了充实自己,开阔眼界。
她做了这个重大决定之后,觉得心情非常舒畅,气定神闲,心旷神怡,从前她生活里的那些嘈杂和喧闹,一下子安静下去了,人人都各就各位,各得其所,所有的疑团都纾解开来,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她生活的前景,变得那么清晰明朗。
这样的心境,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