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
——晁无咎
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张叔夏
秦观(公元1049年—1100年),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他少年豪俊,胸怀壮志,攻读兵书,准备驰骋边疆,建立不朽的奇功伟业,并以为“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陈师道《秦少游字叙》)。不料,世事艰难,他37岁时才中进士,到43岁才在朝廷谋得秘书省正字一职。不久即被卷入党争的政治漩涡,随着苏轼等屡受迫害,先后被流放到郴州(今属湖南)、横州(今广西横县)和雷州(今广东海康)。由于他的人生期望值过高,对于人生的挫折和失败又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故一旦希望破灭,就异常失望和痛苦。秦观心理承受能力较弱,被贬到雷州时,曾自作挽词,丧失了对生命的信念,故此后不久即逝世,年仅52岁。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在四学士中他最受苏轼爱重。诗、词、文皆工,而以词著称。他的词艺术成就很高,当时即负盛名,如陈师道《后山诗话》誉之为“当代词手”,叶梦得《避暑录话》则说秦观“善为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元丰间盛行于淮楚”。他是北宋以后几百年被视为词坛第一流的正宗婉约作家。其词远绍西蜀南唐,近受柳永影响,词风俊逸精妙,情味深永,情韵兼胜,语言淡雅,音律谐美,饶有余味,艺术成就很高,是“出色当行”的婉约派词的代表人物。秦观和晏几道一样,都是“古之伤心人”(冯煦《蒿庵论词》),词中浸透着伤心的泪水,充满着揪心的愁恨:“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这些江海般深重的愁恨,都是词人历尽人生坎坷后从心底流出,即冯煦所说的“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蒿庵论词》)。他的词又被人称为“女郎诗”(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二四),这与他的经历和个性气质都有关系。
秦词以描写男女恋情和哀叹本人不幸身世为主,感伤色彩较为浓重。他极善于把男女的思恋怀想、悲欢离合之情,同个人的坎坷际遇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运用含蓄的手法、淡雅的语言,通过柔婉的乐律、幽冷的场景、鲜明新颖的形象,抒发出来,达到情韵兼胜,回味无穷的境地。清人周济说秦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词选》),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言的。
秦观词在艺术风格上可被视为婉约之正宗,只不过在婉约之中带有更多幽伤的调子,和其词的内容极为相谐,达到了情辞相称、意韵兼胜的效果。秦词善于将外在幽迷之景与内在感伤之情作微妙的结合,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全词用一系列凄迷的景色传达出被贬郴州后的哀怨心情,特别是最后两句痴语更深得含蓄之妙。词人悲苦的心境,投射到他所见所闻的景色音声之中,使之染上凄婉的色调;他又用清丽的语言把这些景色音声编织成词中的意象,以主体的情绪与视角为脉络串连成流动的意境,虚实相间,身边事与心中情相互回环缠绕,构成浓厚的感伤气氛,极细致地表现了身处逆境的文人对于不能自主的命运的哀怨。
秦词还善于捕捉细节,对心绪物象作微妙而细腻的刻画,并借此来抒发深悠的哀伤。如:《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有这样的细节刻画:“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秦词还善于运用精美而平易的语言及各种修辞手法来表达敏锐细腻的感受和丰富生动的联想。如《满庭芳·山抹微云》上阕:“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寒鸦”二句虽是点化隋炀帝诗,但精美而本色;“抹”、“连”字虽平易但很传神,难怪苏轼要戏称他为“山抹微云秦学士”了。
在伤怀人生命运之外,秦观又写了不少描写男女恋情的词。这虽是一个传统题材,但秦观往往写得比前人更为真挚动人,像著名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借着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古老传说,写出人间一种执着深沉的爱情。作者对于爱情的严肃态度,与许多诗词中把女性的外貌和情感作为赏玩对象的做法有极大不同,因此增添了“情”的感染力。另外,由于秦观一生中情感基调的低沉,他的爱情词也多偏向于写情中的愁怨。
秦观词的不足之处,除题材较窄外,风格也较柔弱,情调时时显得过于凄凉。这与他的坎坷遭遇和意志消沉有关。但总的来说,秦观词的感伤情调既容易引起封建社会一些怀才不遇的文士的共鸣,词的艺术成就又较高,因此他向来被认为是婉约派的代表作家,对后来词家,从周邦彦、李清照直到清代的纳兰容若等,都有显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