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号的经营现状不劳外人关心。”他嘴角浮高深莫测的笑容,“想知道吗?管账,烧香,八折。”
林玉婵抿着嘴,假装没听见。
瞧他这态度,义兴的“势力地图”是不白给她了。惜上次他开枪夺山头的时候,她没有趁乱把那账本抢来读一读。
这人亲兄弟明算账,从不白做好事。
她心里寻思,拿什跟他换呢……
“阿妹,”苏敏官突然看到苏州河对岸亮起的灯笼,兴冲冲地跟她说:“日没宵禁,去看灯?”
冷漠狡猾的“天地会匪首”一变回朝气年。他不由分说,跑回柜台取了件斗篷,又从抽屉里数一把银元铜板。
“承蒙拜访,敝号招待不周,请你去吃汤团。”
林玉婵:“……”
这画风变得有点快!
不过林玉婵也理解苏敏官的兴致。大清朝有严格的宵禁制度,除非是死人生孩子的急事,否则谁晚上门谁挨板子。
租界也一样,只不过执法的换成了巡捕,惩罚方式更加多样。
唯有元宵节等数日子是例外。百姓夜间行,赏灯游玩,不受限制。
过惯了丰富夜生活的现代人民群众,很难理解这种“难得放风”的喜悦。
虽然在林玉婵看来,某些藐视律法的刺头肯定没触犯禁令。但比起偷偷摸摸的飞檐走壁,谁不想光明正大地走在夜晚的星空,看火树银花呢。
她被他的兴致所感染,高高兴兴点头。
劳碌大半年,没有双休日没有长假,放松一晚上不过分。
不过心底还是有个隐隐的念头作祟:这算什性质的邀约?元宵节是啥暧昧的日子别欺负她不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高考必背,她还没忘呢。
苏敏官叫过一个心腹小弟,嘱咐两句放假守则。小弟面露喜色,笑应着去了。
“阿妹?”他看她眼里的犹豫,噙着一笑,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哪都敢去呢——你不放心,叫几个乡热闹热闹。”
林玉婵:“……”
还挺记仇。
开玩笑,这年头又没微信滴滴,神仙才随叫随到。
她转念一想,怕啥呀,在他眼里己已经是百无禁忌了,她跟他装羞带怯又没钱拿。
己一个单身小姑娘,走在街上凑热闹还怕吃亏呢。跟着他就相当于有个免费保镖。
她于是大大方方说:“苏老板请。”
苏敏官没动,“林姑娘请。”
林玉婵有点好笑。这人什时候学洋人做派了?还女士优先?
听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几日门,阿妹走遍了上海,想必路熟。”
林玉婵:“……”
合着是找个带路的。她白作多情了。
她当然不让他白占这个便宜,理直气壮地要求:“带你去玩以,义兴船行的业务覆盖范围,不借我一阅?——就上次看到的那本总账就行……”
苏敏官微微一怔,随后舒展一笑,走到她前面,拉开门。
“好啦好啦我带你。不认路还不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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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大清的正月十五, 比林玉婵在现代见识过的元宵节热闹百倍。
南市老城厢,街上的乞丐难民全都不知去向,代之以花灯闪耀, 丝竹噪耳。各色灯谜游戏大胆占道经营, 卖吃食的小摊一眼望不到边。
有人用京片子跟人吵架:“这古以来元宵都是甜, 哪有往内馅里肉的道理?这不糊弄人吗?哎,您老给大家评评这理……”
官府资的戏班卖力舞唱, 破云裂帛地颂皇上太后新年圣安。
几个戏班子台斗戏, 都是请来的各省精英,南腔北调地扯开嗓子, 听不清唱词, 但见跟斗翻得热闹,底的看客张着嘴大笑。
捕房也加派人手, 守在各热闹场所维护治安。
巡捕腰间系了红穗子, 枪管子上扎了彩花, 从店里讨得酒食点心,高高兴兴地跟百姓打招呼, 倒是一副军民鱼水的派头。
一派太平盛世之景。任谁见了, 都会觉得大清江山至再安稳五百年。
“红火是红火, 若有醒狮就更好了。”苏敏官不知在哪猜了个灯谜, 赢个廉价红灯笼,提在手里, 兴高采烈地做梦, “等我有钱了,我从佛山请一队来。”
忙碌憋闷了一年的男女百姓, 好容易有机会门合法夜游,那就好似吹饱的气球漏一个缝, 浪得没边了。
平素里那些低头胸的大姑娘小媳妇,日浓妆艳抹,穿上争奇斗艳的三寸弓鞋,手挽着手沿街笑闹,悄声品评过往郎君的样貌;甚至有妇女结伴到会馆外面围观科考举子,见有那俊俏读书人来往,就嬉笑着上去摸摸袖子领子,美其名曰“沾才气,好生个息子”;几位秀才小哥被围观调戏,有的满脸通红,有的如鱼得水,趁机勾搭姑娘。
林玉婵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想,这还是大清吗?
最基本的人性不会因压迫而泯灭。哪怕这些女子明日便会重回闺阁,用接来一年的不见天日的时光,来回味日的脸红心跳。
苏敏官也是头一次见这风俗,一边摇头感慨世风日,一边兴致勃勃地凑近了瞧。惜离得太近,殃及池鱼,乐极生悲。
“……哎哎阿姐摸错了!不才乃是屡试不第,写文章错字连篇,千万别沾我的晦气,唔该晒,恭喜发财……”
背后跟着一片莺声燕语的嬉笑。他带着林玉婵落荒而逃,一面埋怨:“你也不护着我些。”
林玉婵忍不住大笑:“唔好意思,让你吃亏,我请你吃汤团。”
她也看来了。他这个年过得兵荒马乱,睁眼就是一群歪瓜裂枣的小弟,每天为了两文钱焦头烂额,亟需减压。
过节就是最好的由头。
她于是随着人流进了豫园——此时已不是私家园林,而是驻满了酒楼茶馆。上好的座头被平日难得门的女眷挤占,形成阴盛阳衰之势。
于是林玉婵看到,敏官爷行到一盏橘黄花灯,灯光照亮他一表人才,昏黄的灯光还给他脸上平添春意,立刻聚焦了几十束热辣辣的目光。
他很委屈地扭头:“阿妹……”
“习惯就好了。”林玉婵表示无所谓,“我以前跑街的时候日
日被人这样看。”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倾国倾城。原因很简单:街上姑娘。
如强弱颠倒,苏敏官的脸皮总不至于比她还薄。
她朝前一指,“汤团?”
苏敏官果然很快适应,若无其事地跟上,心里却将她这话多琢磨了两遍。
等坐到条凳上,满面笑容的小二送上两碗汤团,咬开来一看,果然是菜肉馅,咸的。
“就该是咸的嘛。”广东细妹果断跟上海爷叔站队,“甜的是邪`教。”
苏敏官没作声,默默打量她。
他被一群女人盯着看两眼就不舒服;她这种日子天天过。
以前跟她接洽生意,只知她和寻常学徒一般吃苦,却不知她过得比他想得艰难。
难在一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破事上。
小姑娘日穿得厚,棉服里露小脑袋小手,大大的眼睛里神采飞扬,聊什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童稚未脱。
她的眼角里已藏了风雨,见识过悲欢,抽条了的身材不再显得弱不禁风,也扛些重量。
他不禁想,她日的快活底,又藏着多琐碎的困境呢?
但他心思深,这年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藏进眼底,复做一副纯真的笑容,跟她抬杠:“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好甜,最喜欢吃黑芝麻白糖馅的。”
“异端。”林玉婵一顶大帽子扣过去,“你……”
她还是感觉到对面人在看她,随问:“我脸上怎了?”
苏敏官干脆大大方方盯着她看了两秒钟,轻声问:“阿妹,你日搽粉了?怎看着比初见时白些。”
“没有啊。”林玉婵莫名其妙。在地狱模式里鼓捣美妆,她钱多了烧的?
随后恍然大悟,告诉他:“防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