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造反都敢的家伙,还有什不敢呢?
她偷眼瞟着那张明澈不俗的面孔,甘堕落地想:只要在她心理承受范围之内,随便他吧。
怪怜一孩子,若按他本来的生活轨迹,花天酒地浪到二十岁,娃都一串了。
胡思乱想间,苏敏官已收拾东西,客客气气地朝她一笑。
“日头高了。走吧。次再练。”
本来他就是以攻为守,并非一定要等她一个答案。
沙鸥飞翔,滩涂上热气蒸腾,蒙上一层雾。吴淞炮台的残垒依旧矗立在泥滩之间,度过了又一个平静无波的上午。
一切好像回复正常。但林玉婵心里不上不,好像总觉得还有什事没说清楚……
直到被苏敏官负在背上,丢上小船,她才猛然意识到什,义正辞严地提醒他。
“小白志,我……我还未成年。”
*
回到租屋已是午。林玉婵奔波一日,满身大汗。
在屋里好好擦了一遍,又洗了头,换了干净衣裳,总算清爽。
她摸摸脸蛋。红肿已经消了大半,几乎不疼了。
但右边肩窝是切切实实地乌青起来,一按就痛。
她愁眉苦脸地腹诽,苏大舵主真够狠。
也不照顾照顾她这个未成年……
她喟然一叹。其实“未成年”这个标签他心里也没什分量。当时她话说才想起来,古代女子的成年标准是好像十五岁,之后及笄取字嫁人生娃一条龙。比较着急的如苏敏官他娘,在她这个年纪……
算了不多想。
总之,她的“未成年警告”收效甚微,只换得一个疑惑的眼神。
但她决定,己得坚持原则,十八岁之前不早恋。
赚钱还来不及呢,恋啥恋。
以后去义兴,耽误她致富。
她好决心,梳好了头发去堂屋,跟吴家父子打了招呼——房东婆媳在画茶叶罐的单子上收获颇丰,虽然没有如约给两位置办高档神龛,但也撤了旧牌位,找人写了新的,底的供果也丰富起来,林玉婵觉得两位爷叔应该很满意。
吴杨氏正在绣巾子。不过有了画茶叶罐的收入做对比,这巾子也绣得不太认真。
看到她一身清爽的楼,吴杨氏忍不住赞:“苏家小娘皮相生得俊,这要是打扮起来,老好看老嗲额。”
吴杨氏是传统女子,很直白赞人相貌。林玉婵受宠若惊,忙谦虚道:“打扮清爽了谁都好看。”
一边谦虚一边纳闷,天她这双脚不减分了?
她去厨房揭开锅,没饭。
吴杨氏忙道:“小娘,跟你商量个事。日阿姨几个要去个相熟的人家白相,顺便吃个晚饭,你也跟着去一趟……”
林玉婵一怔,刚要婉拒,吴杨氏语速加快,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
“……阿姨和你说啊,你年纪轻轻望门寡,没有家业撑着,守不长久的。阿姨是过来人,又见你灵光干,这才说的,这是为你好——还不如早早找一个家,也免得以后时间长了,万一……是说万一呀,你别怪阿姨说话不好听,万一弄点不光彩的事来,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
言,你这一辈子不就毁了?我婆婆有个堂姐的小孙子的邻居,一个弄堂里长大的,知根知底,托我相媳妇老久了……”
林玉婵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几次提气欲打断,奈何吴杨氏越说越起劲。
“你听阿姨说完。本来我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的,但我是看你实在蛮灵额,这个小伙子也实在很难得。他居然说不在意脚大脚小,也不介意女方是回头人,只要漂亮干就行——这样的老实人,现在打着灯笼找不着!阿姨告诉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人家也是有正经营生的,赚的钞票还不,完全养家。你若嫁过去啊,也不用这辛苦赚钱,天天做太太享福就好啦……”
吴杨氏总算喘了气。林玉婵见缝插针表明态度:“阿姨心意我都知晓,但……”
“别但但但啦,就当陪我去打麻将,三缺一!你也不必准备什,人家小伙子望门觑一眼就好!到时你若相不上人家,回绝了便是,就说你要守,有什不好意思!”
林玉婵左耳进右耳地听着,心里只想赶紧到礼拜一,做上那加工茶叶的单子,给这些阿姨找点画茶叶罐的活计干,免得她每天闲着没事乱牵线。
吴杨氏见她不语,丢手里的巾子,脸上明显烦躁。
“我和你讲,小囡,你这个年纪的寡妇,规规矩矩守孝给谁看?年纪小还吃香,再大人家就有意见了!况且阿姨跟他都说好了,你不去,我没面子的!”
林玉婵心里好笑。她还“未成年”呢,就让人嫌大了。
她算是明白,己这是被吴杨氏当成维系姐妹情谊、在弄堂里刷声望的工具人了。
转念一想,“见人菜碟”,这种小事不值得她跟房东翻脸。
“阿姨别急呀。”林玉婵替吴杨氏收起绣活篮子,问道,“真的只是去人家里搓麻将?若相不上,好说好散?”
吴杨氏见她松,乐得一拍手:“好几个大娘都在场,你放心的!人家小伙子也是体面人,不会死缠烂打。你俩互相看上了,再通姓名八字,走一步;若是相不上,阿姨不会让他跟你有机会说话的!”
林玉婵略微沉吟,说道:“我不随便去别人家。”
吴杨氏笑道:“瞎谨慎,你给阿姨赚了那多钱,阿姨还害你不成?——好好好,去茶馆,天黑就回,好了吧?”
林玉婵微笑:“我去收拾东西。”
*
不就是当次工具人吗,拿这便宜的房租,随便回馈一好了。犯不着因这事跟房东闹僵。
多个朋友多条路,苏敏官还留着天香楼的名帖呢。而且据说最近做成了几笔小生意,给姑娘运送丝绸熏香,赚点零花钱。
反正己也不掉块肉。她又不是真的害羞小寡妇,还怕人看?
到时候随便露一点要命的破绽,把人家小伙子吓跑就好。她上辈子那些极品相亲贴又不是白追的。
趁机多认识几个大娘阿姨也是好的,她还得找人画茶叶罐呢。
……
林玉婵计较已定,穿了身门的衣服。马上又被吴杨氏嫌弃太素,好说歹说,去了白头花白腰带,绑了根洋布花头绳。吴杨氏还催她描眉画眼搽胭脂,林玉婵很是听话,欣然上楼鼓捣一番,来以后——
“小囡还是洗掉吧。你底子好,素面也看得。”
林玉婵偷笑。
相亲队伍约在附近的一个小茶馆,果然来了好几个大娘,叫了个包厢,一上来先把林玉婵从头到腿都啧啧赞一番。然后大伙叫了茶水点心,开始搓麻。
林玉婵扮演规规矩矩小媳妇,跟大娘很合得来。搓麻她不会,看了几场,也迅速入门,进场之后输多赢,不过也就几个铜板的事。
忽然,大娘似乎是集体得到什讯号,一子无心牌局,几双眼睛不约而地往窗外看。
一个脸色白皙、斯斯文文的男客走进茶馆,轻声跟小二询问着什。他离得远,只看请背影和辫子。
两个阿姨当即表示要回家看孙子,溜了。
林玉婵看在眼里,默默提了提己的裤腿,露鞋。
说不在乎脚丫子,多半是心非,真看见了,多半得吓一跳。
吴杨氏赶紧打手势让她放裤腿。她装没看见。
片刻间,男客来到包厢门,认真整理仪容,然后掀帘露头。
“请问王大娘在?”他假作寻人,问道,“啊,伐好意思,走错门了……”
几个阿姨笑嘻嘻地跟着演戏。
“无妨无妨,侬寻啥人?”
男客一边紧张地敷衍,一边趁机将眼睛往一桌女客身上一扫——
与此时,林玉婵抬眼一看,张着嘴合不上。
“常……经理?”
常保罗一跤绊在门槛上,滚了进来:“小囡?”
第80章
不知何时, 包厢里一片寂静。屋里搓麻的阿姨见着两人“看对眼”,按照先前的约定,静悄悄都走了!
林玉婵算是完整见识了一近代上海弄堂里的相亲程序。
实话说, 很有由恋爱的苗头了, 果然是时代先锋之城。
只是这“由”误差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