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弱弱地招呼:“常经理, 您先进来,外头一群阿姨看着呢。”
常保罗红着脸走近, 看一眼林玉婵, 看一眼麻将桌,又看一眼林玉婵, 嘴唇微微颤动, 明显惊得不轻。
林玉婵反正也是来客串的,此时只有好笑和好奇, 给他倒杯茶, 轻声问:“你不是都要结婚了吗?怎, 被人家甩了?”
常保罗上工时偶尔发花痴,时常提到结婚攒钱, 大家见怪不怪。但礼貌起见, 都没问过具体细节。
常保罗闷了那茶——比林玉婵炒来的差远了, 苦得他连皱眉头。
“我是要娶亲。”他的圆圆脸上神色复杂, 一板一眼地说,“我全家是教徒, 寻常女家无人愿结亲, 我又看不上教会介绍的那些女孩子。前阵子我邻居家人跟我说,有个新派女子寻夫家, 无父兄,虚龄十七岁, 样貌嗲,说洋文,挣钞票,只惜订过婚,不缠足。我说不在意,人好就行。他就给我牵线,说女方很满意我的条件。”
林玉婵吓得站起来:“我不是我没有他瞎说……”
“我也傻,信以为真,以为己真的在恋爱,给她写了一本子诗,面也没见到,就开始筹划新式婚礼……”
常保罗微微苦笑,怀里摸个小本子。
“苏林氏……哦不林姑娘,赏脸读读吧。”
林玉婵脚趾抠地,抓一片紫禁城,只觉得包厢里尴尬溢天际,每一个麻将牌都在偷偷笑。
她斟酌着措辞,小声说:“你的熟人不靠谱,我……我并没有张罗找夫家。日是抹不开面子,让房东拉来的。在此以前,也没人跟我说过相亲的事。如果有人在这期间以牵线搭桥为名收了你的钱物,你千万要向他讨还,不白白被坑。”
常保罗一怔,摇摇头。
“姑娘多虑。是给了一点介绍费,不多,绝对不是诈骗……大伙都是纯好心帮忙,真的……”
林玉婵心中呵呵。纯好心。
她忽然明白了这乌龙的关键在哪里。房东婆媳几次提到帮她找第二春,她要敷衍,要温和拒绝,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表明心迹。
而按照她的理解,这就是半推半就,就是“想找”!
如女子话语权低微。在很多场合,她若要明确表达己的意见,必须得用激烈的手段。否则很容易就被忽视,被包办。
林玉婵来到大清一年多,“代沟”尚未一一填平,一个不慎,被热心阿姨“代表”了。
既然“想找”,那就然以大包大揽。至于没有跟她讲明男方情况就急匆匆约人……
这年头所谓相亲,都是男相女,女方本没有什挑拣的权利。日因是“新式相亲”,女方还“相不中就走人”,已经算是过分由。
不过好在也没损失什。倒是长不见识。
她尬笑,想方设法圆场面:“这里茶还不错。”
常保罗却是依旧魂不守舍,低头看了看己浆洗笔挺的长衫,又看了看桌上的情诗本子,又半抬头,瞄林玉婵那双端茶杯的手。
毕竟是他“爱慕”了好久的姑娘,平日里收工后,己在家脑补甜甜蜜蜜的婚后生活,入戏太深,一时拔不来。
按后世的定义,其实他就是“网恋”。网恋也不低等,也真爱。
如网恋奔现,发现恋上事,虽然有点尴尬,其实也算不上“失恋”。
他偷眼看看对面的姑娘。以前只道她是当容闳侄女,己跟着也把她当晚辈看,一一个小囡,没把她当寻常“适龄女性”。
日突然发现,她居然也是蛮清秀好看,虽然跟他脑补的形象有所区别,但……
“网恋”不就是这样子嘛!姑娘也是爹生娘养的,不是模子刻来的,哪完全照着他的喜好长呢。
甚至那鼻子眼睛,有些细节,比他想的还惊艳。
他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人,找妻子是为了共扶持生育女。在日见面之前他已做好心理建设,就算姑娘相貌不符他预期,只要人老实,他也聘。
其实若林玉婵是个陌生姑娘,他一见之,本该惊喜万分。
常保罗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鼓起勇气说:“林姑娘,其实……其实我的条件,那些阿姨应该也都跟你说了。我也认识不短时间,也省了互相熟悉的辰光……”
林玉婵撂茶杯,正色道:“唔好意思,我未……”
“未成年”三个字总算悬崖勒马地吞,改成:“我未曾想过找夫家。以后也不会找。”
这次她不敢再“温和拒绝”了,万一再被人当半推半就,那麻烦。
常保罗虽然“沉没成本”太高,但还是得劝他赶紧止损。对此她深表遗憾,但也无为力。
林玉婵:“没得商量,唔好意思。”
常保罗咬着嘴唇,垂头。
看平日林玉婵的做派,也知道她不是娇羞恨嫁的那一款。再听她当场拒绝,希望尽灭,万念俱灰。
他本就是温吞性子的人,好面子,日赴约来“新派相亲”,已经鼓足勇气。
他擦了擦汗,手指不觉地捏着滑溜的桌沿,再一次努力:“你以读读我写的诗……”
后世很多人觉得,“古人”十几岁结婚,必定都早熟。林玉婵深入大清这久,发现此言也未必准确:古代女性早婚早育早持家,确实算得上早熟;男人就未必。由于男多女,贫富差距大,加上富贵老爷三妻妾垄断了许多女性资源,导致寻常平民难以婚配,光棍成灾,很多单身汉直到中年,还不曾跟龄女性有过超越点头之交的关系。
哪怕是常保罗这种小康家庭身的小伙子,大概从小到大也没交过几个女性朋友。
二十多岁大男人了,平日在洋行里人五人六的,日表现大跌眼镜,在林玉婵看来,跟十几岁初恋小男生似的。
相比之,林玉婵觉得,己倒是见多识广,理应收拾残局。
“常先生,抱歉。日你就当没相中。旁人问起来,你就说我不愿改信基督,信仰不合,这样便无人再敢置喙。祝你日后姻缘美满。”
她微笑,“再会。礼拜一见。”
她起身就走,留一阵风。
反正“相亲”是黄了,阿姨肯定失望,那就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
黄金单身汉常保罗独留麻将桌,心烦意乱地翻着麻将牌,垒个八筒,又垒个幺鸡,最后喟然长叹,把满桌牌
抹了个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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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插曲很快翻篇。常保罗大概也很配合,按照她的径说了。往后的几日,房东婆媳看到林玉婵,满脸都写着“惜”,倒是没为难她。
林玉婵旁敲侧击,终于问来,两位阿姨之所以那着急牵线,是被人请了一顿饭,酒后夸海,这才匆忙牵线。这次闹剧过后,她被弄堂闺蜜笑话,找那请吃饭的人吵了一架。
林玉婵再次严肃表示了己的“守节”意愿。撞墙上吊之类的事她不敢做,只好绷着个脸躲进房里,故意一天没来吃饭,表示心碎。
(当然屋里已经藏了点心)
吴杨氏只好叹气。
“小娘别失望,阿姨以后再帮你留意着。唉,小伙子是真不错,好难得的。”
大清还是“正常人”居多。以阿姨的简单人际关系网,要是再碰到一个常保罗那样的,既不在乎二婚又不介意天足的新派小伙子,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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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安安稳稳歇了两日,开始工作。
先去了几趟徐汇茶号,谈了长期合作的单子,制定了新的工作流程。
毛掌柜见来了大单子,然喜望外,但也没被喜悦冲昏头脑,还是捏着算盘,跟她谈了半日的价——这还是看在“乡会”的份上,才把她当个正常的生意对手,平着眼看人。
林玉婵然也有让步。谈到最后几十两银子的时候,双方僵持得厉害,徐汇茶号里一半的先生伙计都过来帮腔,林玉婵一对多,面前乌泱泱许多人,说完全不杵,未免不实。
她心中闪念:己要是有个助理,必要的时候唱个红脸白脸,那方便多了……
“毛掌柜,商场情况瞬息万变,侬也知晓,博雅洋行的茶叶现在颇有碑,这‘商誉’比以往值钱不。我日是代博雅东家容先生而来,他是租界里有头面的绅士,看到您这个报价……”
她一边据理力争,一边余光瞟到,后堂门缝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在好奇旁观她战群儒。
林玉婵心念一动,笑着叫道:“小囡。”
毛家小囡毛顺娘扭扭捏捏地走了来,向各位爷叔万福。
以前她是不敢来的,只敢守着个痰盂己绣帕子。但看到这个姓林的小姐姐入商铺前后,一举一动大方爽飒,毛顺娘近墨者黑,脸皮日渐增厚。
毛掌柜也不好意思赶,使劲朝小囡使眼色。
林玉婵亲亲热热揽着小囡,跟她说闲话。
毛掌柜也无法,只好挥手打发了那些帮腔的伙计师傅。小姑娘家家的,哪被这多男人围着看。
眼看面空荡荡,面前只剩毛掌柜一人,林玉婵身上压力骤降,状态回来了点。
她轻声问毛顺娘:“你喜不喜欢做茶?”
顺娘腼腆点头,看着她爹。
林玉婵对毛掌柜说:“这孩子有天分,上次我炒茶的时候,她给我打手,帮了许多忙。我也不曾特意谢她,现在想来很是过意不去……”
毛顺娘人虽小,心却正直,立刻小声提醒:“你给我
买小笼包了呢!”
林玉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