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临时助理”临场经验不足,跟她唱反调。
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对毛掌柜说:“别的我不敢夸,筛茶这一步,小囡眼毒,胜过许多老师傅。以她的干活速度,当胜任三分之一的筛茶工作。掌柜的,我把这三分之一外包给小囡,作价每百斤一钱银子,比您的师傅工费一半。这样一来,总价便以压缩到我提的数目。”
毛掌柜一愣,看看小囡,再看看林玉婵,连连摇头,话音冷淡。
“小人不懂姑娘的意思。”
让他家小囡来干活,已经很不合礼仪了,工钱还只给一半?
林玉婵微笑:“掌柜的别急,这只是压缩总价的一个方法。小囡的工钱,我以直接给她,到时做她嫁妆本,不入合约,也不必交税,也不必算您商铺的销售额,更不必参与分红……”
小囡完全听勿懂,只听:“爹,筛一百斤茶一钱银子!我一天就筛一百斤!”
她绣帕子补贴家用,一个月都卖不一钱银子啊!
当然“一天一百斤”是巅峰状态,要是每天都这种成绩,毛顺娘腰该累坏了。
但她一时激动,算不得那仔细。况且就算一天五十斤,也比绣东西强太多呀。
毛掌柜撮牙花,惊诧打量林玉婵。
没错,雇佣他女,价钱虽然低了点,但是……使唤一个家里女子,按照习俗,不必走账。
用茶号正规师傅,计件工费虽然多点,但是也不会百分之百落到他袋里。
徐汇茶号他虽然话事,毕竟他只入股了一半。赚了钱,得分一半给别人。
这还不算多交的税款、多付的管理成本……
而且,小囡挣的钱,林姑娘说是给她的嫁妆本,其实还不是归家里支配,就像她绣帕子赚的钱一样,那就是百分百的纯收入啊。
毛掌柜余光看看周无人,低声说:“姑娘,这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
“也不违法啊。”林玉婵笑道,“我是女人家,小囡也是。女人帮女人织个布、绣个花、带个孩子都以,凭什不以帮炒茶?给点辛苦钱又怎样?公平合理光明正大嘛。”
反正她的心理价位就这多,多一两银子她都不会。
给毛掌柜指一条灰色道路,看他走不走了。
毛顺娘在旁边跃跃欲试,眼看着她爹。
毛掌柜依旧为难,毛笔敲着砚台,小声说:“这要是让行知道……”
“第一,合约上以加保密条款,反正我是不会往外说。第二,就算行想效仿,他家里也有会炒茶的闺女,也会放她来受雇吗?”
毛掌柜笑容舒展,摸摸己的光头顶,狡黠地笑道:“他才不会。”
合约一式两份,按了手印。
林玉婵:“小囡,走,我请你去吃鲜肉小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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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就是重启她的弄堂阿姨茶叶罐生产线。经过上一次相亲风波,房东婆媳在邻里间丢了面子,亟需找回。
因此,虽然埋怨了林玉婵几句,但那不满之情数日即消。林玉婵提起“又有新的绘画单子”,吴杨氏便积极奔走,拿己上一次
的收入举例,拍胸脯保证姐妹一定有钱挣,到了年底给己多做两身新衣裳、打个镯子什的,不用管当家的讨钱。
这次召集了二十多阿姨大娘。石库门小宅的堂屋是不够用了,林玉婵在临近里弄视察半日,租来一个空屋——过去一个外国教士住过,后来那教士擅跑到非教区传教,被山匪劫了,大卸八块。尸首送回领事馆,外国军舰立刻动,炮对准吴淞。最后上海县各路官员轮番登门道歉,赔了款,才避免一场血腥报复。
因此这教士故居也被周围人嫌晦气,一直空着。
林玉婵没费多,就以几乎是市价的零头租了这件屋子。
其实以她的现银储蓄,这种规模的房产完全以买来。惜在大清时期的上海,炒房致富是行不通的。鸦片战争之后,在各种卖国条约的轮番轰炸,上海租界早就剥夺了中国人的实际土地所有权,华人只租房,不买地。即便上海开埠后房价大涨,受益的也都是外国人。
林玉婵不吝花钱,又从附近的佛寺、道观、关公庙、城隍庙里请了好几拨人,做了好几天法事,放了半日鞭炮,墙上的基督摘来,挂了一圈中国神佛,算是给这屋子“驱邪”,这才顺利开张。
而且林玉婵偶尔视察发现,弄堂阿姨的绘画技术也在不断更新。开始是像描绣样一样,一笔一笔从头开始画;后来阿姨开始分工,有人将图案刺绣在结实的布上,然后分颜色镂空,再由另一部分人负责填色,更加把难度系数降低到了幼园水平。至于罐上的图案也不满足于照抄别人。闺房里时兴的绣样风格,比如在征得林玉婵意之后,也分门别类地绘上了茶叶罐的包装。
甚至有位被家务事耽搁了的艺术家大娘,还曾经异想天开,打算画春宫图上去……
当然被林玉婵慌忙否了:“太太您要是了本子我一定买,茶叶罐就算了吧,虽然洋人喜欢,但官府也会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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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茶叶的包装事宜——此次茶叶数量大,林玉婵打算分做五档不包装,规格从马铁罐到漆木盒到寻常锡罐不等。徐汇茶号没有足够的仓储,但以帮忙联系几家上游供应商,只要林玉婵找船运来就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林玉婵马上把“去义兴”的豪言壮语吃了回去,风风火火地跑去敲门。
“老板不在,”照例是伙计开门,“林姑娘,不好意思,我马上去叫……”
林玉婵赶紧笑道:“不用不用,小单子,不劳他面。鹏哥,你跟我谈就行。”
的确,如义兴现金流充裕,苏老板“为了压价不惜卖劳力”的黑历史再也不用重演,义兴的门面重新装潢了一遍,会客室里的茶叶连升三等,就连门的流浪狗都肥了一圈,每块地板上都似乎写着“不差钱”。
林玉婵琢磨着,己这个运茶叶罐的几百两银子小单,大概已经不太入人家的眼。
义兴对外做合法生意的伙计都经过严格培训,职业素质一流,做业务的风格全都是“认钱不认人”。
石鹏马上换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姑娘里面请。”
林玉婵注意到,石鹏磨墨写字的时候,枯瘦的右手不时颤抖,
说话时思维偶尔断片,那是大烟戒断的后遗症。
现在满街都是烟馆,抽鸦片就像后世抽烟一样普遍。要想控不复吸,需要极大毅力。
林玉婵从小经历禁毒教育,不由得对石鹏充满敬佩之情。尽管跟他谈得有些费劲,但还是拿耐心,一点一点解释。
“……铁罐易锈,漆器易腐,防水要做好,嗯,具体措施……”
石鹏问:“防水盖布够吗?”
林玉婵犹豫:“够……吧?”
很多东西她也是第一次接触,需要从头摸索。没人教她船运时怎防水。
她想,鹏哥大概不会坑她。
刚要点头,身后有人说话。
“用防水油布,额外木箱隔板,是茶叶罐吧?那就不用樟脑,舱内备干炭吸潮。船只用昨日回港的周浦号和芙蓉号,都刚刚保养过,刷了漆,水管船杆绝不会漏。”
林玉婵蓦地回头,笑逐颜开。
“专业!”
苏敏官坐在柜台上,两条长腿晃晃悠悠,脚尖几乎点到地,微笑着发表意见。
石鹏赶紧抬头:“是,是。”
苏敏官跳柜台,抄起合约草稿扫了一眼。
“这些全套来,每件运费加一两银子。”他提笔加条款,“林姑娘,请过目。”
他这时才正眼看了林玉婵一,目光在她颌脸蛋上蜻蜓点水地掠过,随后大大方方落在她伸的手上,好像完全忘了还曾教过她练枪。
甚至还显得冷淡了些,眼中全无暧昧,完全是标准的职业性微笑。
林玉婵接过合约草稿。条款细节已超过她的知识范畴,她只乐观地想,苏老板大概不会坑股东。
她提起笔,略微沉吟,没有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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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苏敏官转向石鹏, 淡淡道:“你也入行多年了,怎越来越退步?这些条款不该张就来吗?还让客人等那久。”
他用词有分寸,但语气已是寒意逼人。
“这单子我来接手。你收工后找我。”
他不是春风和煦的那种领导。在企业管理上属于铁血手段。两句话, 把石鹏说得无地容, 低头认错:“小的以后注意。”
林玉婵咬着嘴唇, 心里想说,一个戒毒康复者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随后想起己的“股东权利”, 忍了又忍, 不予置喙。
一个企业有一个企业的风格。她要学会兼容。
石鹏走了,苏敏官才看到她还没有签字, 客气问道:“林姑娘还有什问题?”
他这语气让人完全生不杂念。林玉婵想了想, 提了己长久以来的疑问。
“倘若我的货潮湿进水,或者因为别的什原因毁了, 如何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