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没闲着。管容闳借来周六版的《北华捷报》,每条消息细细研读,重要的新闻记笔记。
这年头没有电子产品,也没有发达的信息,很多消息靠人耳相传,传着传着就变味。相比之,她还是更信赖白纸黑字的报纸——尽管是外资办的报纸,内容和立场都并非完美,不过已经算是难得的消息信源。
林玉婵偶然也想过,如果有中国人己办的中文报纸,该多好呀。
惜办报有风险。不光是会赔钱——大清文字狱盛,违禁词一大堆,稍不注意就踩雷,被官府查禁算轻的。
洋人有治外法权,这才想说啥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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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来,又是头晕眼花。
周姨看着她都纳闷:“夫人,我是奴婢,您是主人,您这每天过的,不比我还累啊。”
林玉婵学容闳,给己弄了个躺椅。此时她也不顾形象,仰八叉躺在竹椅上,有气无力地说:“知道我累,您给我拿个毛巾擦擦汗呀。”
周姨赶紧给她递去个毛巾。
总算当一回万恶的封建地主婆,享受一回丫环伺候……
并没有感觉太爽。
周姨又给她拿件衣服盖着,闲闲说道:“夫人啊,其实你这样累,何苦呢?奴家说句僭越的话,您这脚没缠,大好人生不因此毁了。上海人新派的多,肯定有不在意这些的,以您的资质品貌,嫁个好人当太太享福,不比如这累死累活的强?做生意是男人家事,咱做女人的,做什非要和他争呢?”
换以前的主人家,周姨是万不敢这说话的。但林玉婵对她充分尊重,使唤人还加个“请”字,吃饭还让她一起盛,不给她吃剩的……假以时日,周姨也免不得“飘”了。
里那些“小丫环被穿越女平等对待,从此感恩戴德以命相许,反倒奴性更甚”的情节纯属YY。真相是,人往高处走,给点阳光就灿烂,才是本性。
林玉婵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和缓道:“我又想换床单被套了,麻烦你去给我把旧的洗了。”
周姨一愣,还沉浸在己的说道里,半天才道:“这才几天,就换?”
“我说换就换。次你再跟我说道这些无聊的话,说一句扣月例十文。”
丫环虽是买断,但厚道的主人家也会给许零花。林玉婵给得尤其慷慨。
拿到手的钱,再扣回去,就格外心疼。
周姨只得低头告退,临走时嘟囔一句:“夫人对勿住,以后不多话了。”
林玉婵冷着脸“嗯”一声。
又不想昧着良心把人当牛马,又不让她太飘。这使唤人还挺有艺术,她必须从中找一个平衡。
她从来到大清以来,大多数时间都在给别人打工。现在必须转换心态,学着怎当老板。
当老板的第一个原则,就是公私分明,不许置喙她的私生活。
否则该赏赏该罚罚。这个规矩得尽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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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每日睁眼就忙,由于是己创业,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休息日也成了奢侈。
安排“军训”也得见缝插针。况且那边苏老板不比她闲。
清末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赋予了洋商各种特权,船运尤甚。挂着外国旗的火轮汽船一步一步侵蚀中国的水道,压缩着本土运输业的生存空间。
内江外海之利,几被洋人占尽。不老牌船行已经接连倒闭。郊外的黄浦江边沉着无数破旧搁浅的沙船。幸存的华人船主只用尽浑身解数,格外加倍努力,才在逐步恶劣的生存空间中艰险博利。
所以林玉婵来回约了好几次,才约到一个跟苏老板共休假的上午——只有一个上午。午她还得去验收炒好的茶叶。
天还没亮,宵禁刚除,她就来到码头。
船工力夫比她还早,光着膀子干活,勤快的已经在擦汗。
一阵秋风平地刮起,静谧的苏州河水波涌动,如伸了个清晨的懒腰。
吱呀几声,苏敏官快步走在码头的木板上,一边还在跟属交待事:“……租赁以,须得附带保险合……年初那十块银元的悬赏,还无人认领吗?加派人手,务必早早了结此事。还有……”
东方未明,月白色的微光洒在他脸上身上,仿佛给他蒙了一层水色的洋玻璃。
他忽然顿一顿,虚掸掸手,又说:“管秀才那里,还是尽快给我推掉——我不想面,你礼貌着些,别让人家觉得失了面子。”
旁边小弟面露难色,回了几句。
大概是那话太蠢,苏敏官气得嗤笑一声,又不耐烦:“这都想不来?你往日提亲碰壁的那些理由随便丢来一个不就行了?——穷,配不上,养不起,一个月薪水一两银子,对了我还有股东,虎视眈眈等着分我赚的钱——管秀才又不懂做生意,还不是随便你发挥?……”
小弟还是摇头,这回听清了:“……人家读书人,都说了看重的不是钱,是品貌……”
“我小时算过命,克妻。谁都不娶。”
苏敏官还在半真半假地胡诌,无意间抬眼,看到熹光里立着个清秀小姑娘,赫然就是他那“虎视眈眈的股东”,眼角一弯,不动声色住了。
“走吧,办砸了不怪你。”
他打发了属,顺手解身边那单人小帆船的缆绳。
“上去。”连寒暄都省了,“日时间紧。”
林玉婵跳上小船,将己的包裹立在干燥的柜格里。
“苏老板位高权重,还抽时间来管我的事,小女子深感荣幸。”
她随拍句马屁,熟门熟路地从舱里摸一卷草席,展开坐在船头。
苏敏官抖开船帆,笑道:“股东权益,不怠慢。”
林玉婵忍不住嘻嘻一笑:“这股东不是好人,虎视眈眈等着分你的钱,你要严格提防。”
苏敏官笑容一滞:“……”
她耳朵挺灵啊!
林玉婵不扒人隐私,开句玩笑,从包裹里摸个油纸包,取个冒热气的肉馅蒸包,小咬开一个缝,热香化成一缕白烟,挡住她半张小脸。
“唔好意思,没时间吃饭就来了,还好有早点摊子已经开了。”她着热包子笑道,“你饿不饿?”
苏敏官感觉那油脂香气直往己鼻子里蹿,竟然勾得他真有点肚饥。
他故意说:“饿。”
林玉婵“哎呀”一声,很体贴地说:“那我换到船尾坐,你就闻不到了。”
苏敏官咬着牙冷笑,挂住船舵,舱里拖个竹篮,打开来,端个两层托盘,只见上头摆着桂花糖年糕、芝麻蟹壳黄、豆沙条头糕、还有两板梨膏糖!
“唔好意思,我也没吃饭。”
他咬一糖年糕,体贴地问:“要我坐到风处吗?”
林玉婵:“……”
商务人士日理万机,谈个事还得顺便约个简餐,她算是体会到了其中苦处。
她乖巧地凑了过去:“都是甜的呀?小心长虫牙。我来帮你克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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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一个小时航行,吃早餐、看风景,顺带讲讲这一个月的新鲜事。
其实林玉婵这里没什新鲜的,各种瞎忙而已。琐事一大堆,总结起来味嚼蜡,完全不似职场商战剧里那样波澜壮阔。
她也就不多讲。
苏敏官关心的另有其事:“治安怎样?没有来打秋风的吧?”
也算是测试一义兴如的势力强弱,在上海滩的诸多隐秘帮派里,面子有多大。
林玉婵想了想,如实回:“有没有贼惦记不知道,但每天都睡得挺踏实,连闹事醉汉都。不过常有老弱病残过来要饭,偶尔睡在门。我想你应该没禁这个。”
天地会本就是锄强扶弱、互助互济的团体。地主老财反动派才赶乞丐呢。
苏敏官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不管真的假的,看情况打发一吧。上海乞丐太多了。要是真有人得寸进尺,也只去找巡捕。多备点零钱。”
林玉婵应了。
这些都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大清朝妖鬩鬼怪太多,要是没个“黑恶势力”当保护`伞,她这生意第一天就得赔光。
盘子里还剩最后一个麻团,林玉婵往外一推:“我饱啦。”
苏敏官扶着船舵,眼皮不抬:“你好像瘦了。”
“瘦了也不吃甜麻团。”林玉婵笑道,“留给你,异端。”
客气的人讲究三辞三让,苏敏官觉得跟她辞让一次就够了,于是坦然拿起麻团。
一线日光落在女面庞上,照亮一双明眸,她大概是嫌晃眼,连打好几个呵欠,揉一揉眼角,竟然有点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