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过来。”赫德不由分说,雍正附体,命令,“我说过我都要亲看。”
办公桌上的信件小山又高了一层。赫德快速扫一遍,忽然从中抽一封厚重的、盖了大钤印的官信。
他深深呼吸,掩盖住眸子里的异样情绪。
“是文祥的回信。这次倒是挺准时。”他微笑时面部肌肉轻轻颤抖,眸子里闪着迫切的光,“林小姐,让我看看,你的小心机到底管多大用。”
他抽信纸,快速浏览,然后到窗边吹了十分钟的风。
林玉婵屏住呼吸。
赫德转过身,缓缓说信件内容。
“文祥说,欣赏我的才,命我掏腰包,从明年开始,在上海开设文馆分校,名为……上海广方言馆。选拔资质优秀之文童,行撰写教材,聘西人及内地教员时教习。
“开课一年后,他会派人检验。如果上海学员的成绩超过北京学员,他再考虑委以我更多的责任。
“林小姐,我怎觉得,这和你当初保证我的内容……不太一样呢?”
他语气严厉,然而眼角已溢笑来,深深的眼窝里光芒流转。
“我当初绝对没有说‘京师’两个字!”林玉婵抿嘴微笑,“分校也是挂文馆招牌的呀!
笑话,直接让赫德接手北京文馆,把大清朝外语教育起步的重任交给一个外国人——哪怕是对华相对友好的外国人——她要是朝廷重臣,她肯定不会这做。
尤其是经历了海军舰队闹剧之后,清廷上应该都有了最基本的主权意识。
赫德本来的愿望,本就是个奢望。她替他完成才怪。
因此她最开始设计的策略,就是退而求其次,暗示文祥夫人,洋人以在上海办学吗?
在“让赫德插手京师文馆”和“不让他管”这两个选项之外,另辟蹊径,提供一条全新的路。
就算办砸了,不会比“洋泾浜顺溜”还糟糕吧?
果然,文祥既然意识到了教材不靠谱,又不肯让赫德插手京师文馆,又被赫德连番热情催促轰炸,最后又被己的夫人轻轻一提点……
那按照一个优秀大清官员的我修养——和稀泥且不坏事——他最有的答复,就是让赫德在上海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近先试试水。
只是文祥提的“一年后比赛学员成绩”,则乎林玉婵的意料。
这激将法使得太合适了。做官的果然都是老狐狸。
果然,赫德瞬间干劲满满,笑道:“北京和上海到底谁赢?我相信即使拿到跑马场开盘,都没人愿意参与这个赌局,因为的结局毫无悬念。林小姐……”
他笑眯眯地瞟一眼己矗在一边的新秘书,轻声用中文说:“我现在愈发看他不顺眼了。”
林玉婵也笑:“很遗憾,我现在己也挣到每月十二两银子。”
她指指地图:“我以得到我的订单了吗?”
“你知道,这个结果并不完全是我想要的。为了公平起见,我很想再和你讨论一订单的数额。”赫德轻轻叹气,揉揉眉心,“不过……太麻烦了。本官很忙。”
他重新坐进皮椅子里,埋首一堆书信文件之间。
十秒钟后,纸堆里丢来一张手写条子。
“去找崔吟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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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上海老县城外北门街。渣打银行大楼。
主营业厅墙壁覆盖着条纹大理石, 金色栏杆后面,穿制服的华夷职员安静忙碌。墙上挂着世界各地时间钟表。不时有人踩着凳子,擦掉黑板上的手写汇率, 写上最新的数字。
入门的顾客被分流到两个不的通道:华人顾客由华人职员接待, 柜台前摆着木凳子, 墙上写着借贷款利率;洋人顾客由洋人职员接待,小接待室里摆着三两沙发, 墙上挂着风景油画和维多利亚女王像。
当然, 除了华人洋人,渣打银行还接待第三类顾客, 只不过他从不亲莅临。
大清政府。
晚清时期朝廷财政缺大, 从发现外资银行专业又靠,早就开始大举管银行借钱。光上海一地, 为了凑镇压太平天国的军费, 前前后后就管外资银行借了十万两白银。
每当有此等美事, 渣打银行的麦加利经理都会带领心腹,亲拜谒相关衙门。这一天的银行业务就会基本暂停, 来办事的散客只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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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日业务照常。大清官府暂时不缺钱。
林玉婵坐在接待室的真皮小沙发上, 好奇地跟画像上的英国女王对视。
因为她拿的是海关签发的大额支票, 居然就直接被请到了“洋人业务”这里, 海关的影响力见一斑。
毕竟海关也是银行的大客。额关税银子都是通过外资银行抵押,作为赔款输送到各国。
她以想象, 当其他海关华人职员前来办事, 被毕恭毕敬地请进“洋人通道”,隔着栅栏看着旁边胞拥挤排队, 心中会升起何等优越感。
林玉婵特意穿着一身男式长衫,梳个辫子, 戴了低低的小帽,尽量低调,就像兑取额彩票似的,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她还是感觉,全体职员都在用余光看她。
这渣打银行大楼建成以来,大概从没来过一位女性客,不是新鲜。
跟她在现代跑银行的流程完全不。要不是有个“助理”跟着跑前跑后,她两眼一抹黑,开不知问什,多半直接被拒之门外。
苏敏官在不远处朝她招手:“阿妹,过来确认签字。”
林玉婵从沙发上弹起来,跑过去,抚摸着那张海关签发的支票,最后仔细看了一眼,在收款单上签己名姓。
接待她的职员是个年轻中英混血小伙子,英文带广味,估计是香港身,光明正大地梳个油亮大背头。
大背头朝她商业假笑:“请小姐核对。”
七地海关采购茶叶的定金,一共七百五十英镑——由于海关是英国人主导,因此财务结算都以英镑为单位,标准的丧权辱国操作——按当日汇率,扣除手续费和汇兑费用,约合银元三千,白银两千一百,都在这薄薄的一张纸上。
一开始拿到这支票,林玉婵还闹笑话,直接跑到义兴船行门面,十
分土豪地将那支票甩到柜台上,扬言:“苏老板!欠你多钱来着?天全还清!”
苏敏官笑了她十分钟,告诉她这支票不当银票使,得她本人先去外资银行兑换,中间手续繁复。他讲了一会,觉得不放心,干脆带她一起来。
“正好我也要去渣打银行……嗯,办一些事。”
中式钱庄票号被外资金融机构挤压得狠,近年接连倒闭。第一家中国人己的银行还要等上几十年,只好便宜列强。
…………………………
取来的银元钞票,一部分当场给了苏敏官。换回一沓陈年借据,让他随手丢进壁炉。
林玉婵有一种“花呗还清”的舒畅感,恨不得马上管他再借五百两。
苏敏官己还带了点银子,直接凑整,存进义兴头。
林玉婵心痒痒:“教我也开个账。”
他侧首,“小额存款,每年有管理费。”
对渣打银行这种无霸来说,几千两银子不是毛毛雨。
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点头。商铺里的现银越来越多,一半归容闳,他定期派人来取;另一半属于她己的利润,以她那现代思维,直接放在床底睡不着。就算没有小偷强盗,还有老鼠蟑螂呢。
别的银行她还没那放心。渣打银行是大名鼎鼎,直到二十一世纪还坚`挺存在,不会半途倒闭。
大背头职员听闻她的意图,笑容满面地捧一叠表格请她填,并要走她身份文件,捧去后面办公室。
趁那职员忙活的工夫,苏敏官又去另一个柜台,轻声细语说几句话,马上叫来一个洋人助理,跟他热情握手,末了递给他一叠单据。
林玉婵好奇万分,等他回来,问:“你办的什事?”
他垂眼,检查那叠花花绿绿的印刷单,过了一会,才似乎不好意思,说:“生意不好做,当一回汉奸,你别有意见。”
林玉婵抢过那叠印刷单一看——
“免税`票?”
她瞠目结,惊喜地问:“你怎弄到的免税`票?”
苏敏官眼角闪着狡黠的光:“海关收我华商舰船额关税,总不任人宰割。那日你告诉我洋行船只申请免税,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号,我于是找了那里的熟人,把义兴的大部分船都挂靠在他名,租了码头泊位。从此挂英国旗,往来江海只需交一次‘子税’,免除内地关卡盘剥,成本节约三成。”
林玉婵被这骚操作震惊了,半天才抚着胸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薅海关的羊毛呢。”
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东家握手言欢的。也许,广州分号一个职员无故失踪,这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上海分号的警觉。也许怡和上海知晓他的“事迹”,但他有力摆平。
她也不知道,她也不多问。这是苏敏官赖以吃饭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