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清标准来看，和洋人沆瀣一气，背弃祖国，偷税漏税，然是大大的汉奸刁民。但歧视性关税政策在先，苏敏官只不过是被迫反制，有何不。
大清又不缺他那点银子。苏敏官交的那点税，顶多让颐和园里几片琉璃瓦，慈禧的早餐桌上缺两盘珍馐菜而已。
林玉婵兴奋地说：“这个方法以在华商中推广。以后江面上都是万国旗，看他找谁收税去。”
苏敏官微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门路。”
她咋：“你这是不给被人活路啊。等到明年此时，上海华人船运得死一半。”
苏敏官再笑：“阿妹，有这个想法，说明当奸商你还不太够格。”
林玉婵不服气，抢回他手里的免税`票，一张张翻，忽然注意到什，问：“义兴有多船？用不到这上百张吧？——等等，怎后面都是空白的？”
苏敏官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空白免税`票，一百两银子一张卖给友商，天地会众八折。目前已预订过半。你若想涉足船运，我给你留两张。”
林玉婵捂脸哀叹：“赫大人要跳楼了。”
隐约又想到，以赫德的事必躬亲，早晚觉察到这个漏洞。这免税`票也是权宜之计，要华人船主和外国洋行公平竞争，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转头，才发现大背头已经在旁边等着。许是不打断客谈笑，于是他脸上挂着八颗牙微笑，已经站了不短时候。
------------------------------
林玉婵忙起立，问：“我的头……”
大背头依旧笑容满面，却将方才那一沓材料双手递了回去。
“很抱歉，小姐，我不为你开。”
林玉婵讶异，礼貌问：“有什问题吗？”
“女士要在渣打开，除非有丈夫的签字。”大背头照本宣科地说，“这是规定。”
林玉婵失笑。又到了喜闻乐见的死老公环节。
“我没有父兄，我是寡妇。身份文件上写着呢。”
苏敏官冷冷看着她扯皮。
大背头看来根本没认真检查她的籍文件，闻言低头一看，皱起眉头。
“咁哪……wait a minute……我也只是打工的啦……”
渣打银行贯承英制，女士开必须经过监护人意。从渣打银行开张以来，办理开手续的女士屈指数，都是西洋人，都是身份尊贵的某某夫人，开然全程无障碍。
日这一个无名平民华人女，无亲无故无背景，带着款来开，大背头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恼火，言外之意还是林玉婵给他添麻烦了。
“我去问一经理。稍等。”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苏敏官也没料到这一手，毕竟是他逗引她开的头，不免有点讪讪，说：“英国佬破规矩多，你换个美国银行去。”
“美利坚各大洋行根本不接受女士独立开。在这方面我渣打银行的开放性走在世界前列。”一头金发的麦加利经理信步走来，脸上挂着和大背头款商业假笑，说着抑扬顿挫的中文，“这位女士，不管您是未婚还是已婚，离
婚还是守寡，如果没有男性监护人的许，是不在本行办理业务的。我要遵守大英帝国的律法，华洋顾客一视仁。希望您配合我的工作。”
他说完，转过头，脸色立刻阴沉，换成英文，低声质问大背头：“怎放进来的？怎让女人进银行？怎还在外国人专用通道？我看你是想明天就拿遣散金！”
大背头脸色煞白，低头看脚面，用广式英语结结回：“她、她拿的是海关支票……而且是跟着这个中国男人进来的，我、我以为是陪……”
“我是独立行商，执照和身份文件都在你手里。”这位他谈论着的女士突然用英文插话，“只要两位费心将我的材料读一遍，就会知道我的财政状况稳定，完全适合在渣打银行开一个普通华人账。”
经理和大背头顿时噤声，只恨不把刚才的对话吞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用皮鞋蹭地。
“非常抱歉，女士。我为属的无礼道歉，我会保证他事后得到相应的惩戒。”麦加利经理十分诚恳地朝她欠身，脸上挂着圆滑的微笑，改成英语说，“请您明日再来，带好男性监护人签署的意书，我保证会以最快的速度帮您开。”
林玉婵冷笑：“倘若跟我沾亲带故的男人都死光了呢？”
麦加利经理夸张地做了个悲伤的表情：“我为您的遭遇感到遗憾，女士。但如果真是这样，您没有资格在渣打银行开设账。要知道，女士是美丽的、脆弱的、高贵的、被感性支配的生物，她不够独为己的财政方面负责，除非有男性的监督——这是对女士的充分保护，望您够理解我的一片好意。”
经理的声线磁性十足，神色温和而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忱和欣赏，被他看着，让她觉得己是西施。
但林玉婵只觉得肉麻笑。
也许这才是大多数不列颠绅士对女子的态度——那个会把文书劈头丢在她脸上、并严厉指其中的十八处语法错误的家伙，不过是个不懂礼数的爱尔兰乡佬。
苏敏官一直沉默地听着这几人音各异的英文，突然低沉插话：“非亲非故，做监护人？”
他虽是询问，但语气严厉，气场十足，更似命令。
麦加利经理一怔，看看苏敏官，又看看他手中的一叠明显是英国洋行的免税`票，脸上漾了然的笑容。
“当然……我都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情况，比如确实没有男性亲属……嗯，只要女士充分信任他，任何一个财务水准符合要求的绅士都以充当监护人。比如这位华人绅士，他在渣打银行的存款数额恰好超过合规的门槛……只要签署一个授权文件就以。这是我做的最大调整了，两位以商议一。”
麦加利经理说完，微微一欠身，领着大背头退后两步，命人上两杯茶。
也看来了，这两位见多识广，虽是华人，不好糊弄，得用心对待，免得被他捉住把柄，砸招牌。
苏敏官端起茶喝一，嫌弃地放。
“阿妹，”他无奈劝道，“人在屋檐。”
林玉婵心想这简直太荒唐了。要说她“未成年”，需要家长签字，她二话不说就点头。这经理说话糟粕气太浓，还振振有词“保护女士
”，爹味超标了亲！
醒醒，大清亡……
……哦不，大清活得好好的。这确实像是大清朝该发生的事。
人在屋檐，这个没错；她也不让人按着己低头。
她故作轻松，低声对苏敏官道：“监护人就算了。哪天你被通缉跑路，我这头不是打水漂了。”
苏敏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你就拿着这多现银？”
`
林玉婵端起一杯茶，看着身边沙发上他的侧影。就算是刚刚搞到了异想天开的免税`票，刚刚和洋人经理摆了黑脸，又尝了一劣质次茶，他脸上也是波澜不惊，目光如水点在远方，间或侧目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俊美光华。
林玉婵欣赏了几秒钟，知道己的一句话大概会把这个风度翩翩的皮相给撕粉碎。
“这多现银我当然不放家里。”她笑道，“我增加一点义兴的持股，好不好？
苏敏官手里茶杯差点掉去，温文尔雅换成了满脸委屈，撑着桌沿，低声蛊惑她：“让我做你的监护人好不好？保证不乱收费，倒贴一点钱也行，附带免费人生经验指导，逢年过节派利是……”
林玉婵：“我不要监护人。我要股份。两千一百两定金，我拿一半，连本带利还清管你借的五百，剩五百五十现银，我留五十，五百两依旧投资义兴。”
要怪就怪大清没完，平等之路漫漫。要是她顺利开哪有这多事。
苏敏官瞥一眼远处的经理和大背头，仰回沙发靠背，调整一情绪，眼中又浮现高深莫测的笑意。
“好啊。我买了免税`票，头寸正紧。”他说，“不过眼义兴的大部分船舶资产挂靠怡和洋行，具体操作不便透露，但那些船的账面价值都增加了至五倍。你要入股五百两银子？抱歉，这次只换百分之一的股份。”
林玉婵咬紧牙关。
他敢狮子大开这个数，就说明不是假账，一切有据查。
倒不是义兴真的膨胀那多倍。现代股票市场上也有拨动，某支票子某日一飞冲天，并非这公司突然增值暴富——只是价格和价值暂时背离而已，很简单的道理。
而苏敏官很明确地告诉她，眼义兴价格价值背离，属于严重高估，不是一个理想的入股时期。如果她坚持买入，那他也不介意宰她一笔。
她有点渴，喝尽了那杯劣质茶，站起身。
“陪我回去好？”
苏敏官目光熠熠，蓄势待发，还在等她还价，不料小姑娘这次没争没抢，半垂的眼睫储着一汪疲惫。她头小身小，男式瓜皮帽戴得有些空荡荡，帽檐低低压在她眉梢，压一道落寞的阴影。
林玉婵已经提起地上的包裹，往门外走。
这一笔她经商以来收到的最大款项，为了避免换汇损耗，她取了百英镑现钞，反正日不落帝国如日中天，英镑应该不会大规模贬值；剩的，纹银、鹰洋、美元，各样都换了一点，有纸钞有硬币，加起来也有小十斤重量。她吃力地背在肩上。
麦加利经理的满面笑容凝滞，礼貌问：“监护人……”
“去你老母的监护人。”林玉婵报以优雅微笑，“再见。”
经理脸
色微微一沉，笑道：“您的歇斯底里恰好佐证了我方才的话——女子的特性是不适合掌财的。作为负责任的银行经理，我有义务劝告……”
被他劝告的那位女士已经走阶梯，留一道婀娜的背影。
“……好吧，很遗憾，希望以后经常见到您美丽容颜。”
-----------------
-----------------
身后的渣打大楼门窗洞开，好像一个咧嘴笑的人脸。林玉婵抬头看。天色清朗，万里无云，两条街外就是码头林立的黄浦江，十字路那头就是熙熙攘攘的老县城。几只肥硕的老鼠窜入街边小店，一个先生支摊算命，几个小媳妇羞涩围着听。
她努力想转移己的注意力，捕捉一点新鲜好看的事物。一幕幕好似电影转场，行云流水划过她眼帘，但却一点没进入她心里。
一时间她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仿佛与己无关，只知埋头快走，恶狠狠地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