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苏敏官说得对,谁让中国没有己的银行,不是要看洋人脸色。
她被歧视对待也不是第一次,也学会调整心态,该抱大腿抱大腿。譬如毛掌柜一开始不肯跟她好好谈生意,她也想过请个男人来刷脸,弥补一己气势上的不足。
是天她不想妥协。也许是被麦加利经理的态度气着了。这是个将话术玩到炉火纯青的英国绅士,每句话都彬彬有礼无挑剔,每个单词都在暗示“你不配”。
要不是银行里的装饰物件档次太高,她赔不起,她真想当场掀个桌,吓死那帮人模狗样的资本家。
肩膀忽然一轻。沉甸甸的包裹被人拦路抢劫,苏敏官将夹在胳膊。
“嘴上挂油瓶啦。”他低头看着她笑,调侃,“你知道你现在多有钱吗?再不看路,小心让人抢了。”
林玉婵配合着苦笑一,无心跟他抬杠。
“中国人开的钱庄也许以。”他默不作声走了两步,忽然又道,“只不过风险高些,他常做无抵押贷款,偶尔会倒闭。”
“那我还不如放床底。”
“阿妹,”他的话音忽然有些苦涩,睫毛挡住眸子的光,“你若不信我,以请容先生给你签字。”
林玉婵脊背一紧,蓦地停步,低头看己鼻尖,不敢瞧他脸色。
“我不是……”
苏敏官唇角一弯,眼没跟着笑。
“没关系。我……确实算不上好人。你谨慎些是对的。”
他轻描淡写说完,睫毛盖住眼眸,指一指前方,示意她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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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林玉婵怔了片时。
一个监护人而已。她矫情个什呢?
苏敏官神色如常, 甚至朝她笑了笑。但笑容里已无逗趣的意思,反而有些冷淡的疏离。
她蓦地拉住他衣袖。
“我……我不喜欢他的规定。那是歧视。是欺负人。”她一气说,“我不会请任何人做监护人的。”
苏敏官侧首, 淡淡一笑, 表示理解。
“不轻信任何人, 也是对的。小心台阶。”
林玉婵只怕他愈发误会,跑两步追上, 努力做轻松的语气, 微笑道:“我怎会不信你呢?在我所有信任的人里,你稳排第二呀。“
苏敏官脸色一黑, 声音黯淡三分, 问:“第一是谁?”
林玉婵抿嘴笑,手指倒转, 指指己鼻尖。
苏敏官一怔, 眼神慢慢柔和起来, 又忍不住咳嗽,轻声笑骂一句不轻不重的粗。
“真的?”
既然不是信任问题, 那就是争一气。这姑娘胸中似乎有个石头疙瘩, 不论她多急多怒, 哪怕气得满身烈火熊熊, 哪怕被人摔得遍体鳞伤,这石头疙瘩也始终烧不化碾不碎, 梗在她心, 让她过不去这股子难受劲。
他想帮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似曾相识的话:“你不必那要强……”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股高高在上的德性!”
林玉婵忽然激动起来,方才那股闷气被她强压在胸中, 一子瞬间开锅,闷
一肚子火`药, 窜上天,又落地,噼里啪啦满江红。
“看不起女人就把我赶去啊!假惺惺做什态!”她压着声音,气鼓鼓地说:“况且,他若真是死守规则也就罢了,我敬他是条汉子;你记不记得方才,你面替我说一句话,那洋人经理就退一步,从‘男性亲属’退到‘随便谁都监护’,说明其中大有操作空间。为何不再通融,无非是我存的款子不够,几百英镑毛毛雨,不值得他破例。若是我拿一千、一万英镑,他态度说不定又会软些——是了,我以后非得挣够一万英镑不,拿这银子砸过去,让他己打己脸,跪着求我开!”
她脚走得飞快,陷入YY不拔,发泄似的瞎说八道,“……到时我转身就走,说哎呀唔好意思,我已经在别的银行存了款子,我女人就是这善变,就是这歇斯底里……”
这爽文编起来一点也不爽,竟然蓦地伤感起来,明知社会常态如此,己不必往心里去,麦加利经理那浮华而充满恶意的微笑,就像鬼魂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血肉凡胎的人,哪做到时刻理性。如果一个无知文盲对着她喊“你个女仔懂个咩,”,她肯定会一笑置之。但日,被整个银行大厅里的“体面人”一齐PUA,让她竟开始我怀疑——我真的有那歇斯底里吗?
她说着说着,嗓音噎住,剧烈咳嗽,用手肘捂住嘴。
她这小河豚似的异状已引起不人注意。有人侧目看。见她穿男装,以为是脆弱年,更是嬉笑。
“看那个小相公……”
苏敏官咬着嘴唇,快速一扫,蓦地将她往旁边一拉,拉进个狭小翠绿的亭子。他背后闪过“外侨专用”的木牌。
一个郁郁葱葱的公园,栅栏隔开街上尘土喧嚣,也暂时无人值守。他将她拖入亭子一角,严厉看她一眼,打算不轻不重骂两句,让她清醒一。
还未开,她忽然抬头,错愕中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愤怒,湿漉漉的双眼乌黑剔透,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像只翕张羽毛的小鸟,翅膀被风雨打得凌乱,让人忍不住将笼在手心,轻柔地度一热气。
他一肚子措辞说不来,轻轻一拉,她就跌进他怀里。他一只手虚虚捧着她后脑,摘掉她那硌人的帽子,让她的额头在己肩窝里贴了一贴。
不敢再造次,这一足以安慰。一丝清风,吹散了那股突然迸的妖气。
苏敏官镇定心神,松开她,重新组织开场白。
“我曾家破人亡,初入社会,没了富商爷的身份,发现己什都不是,处处被人欺侮,也哭过很久。”
胸前重新一热,小姑娘竟然赖着不走,而且反客为主,一把抱紧他的腰,肩窝里寻了个舒适的点,身子抖一抖,细声呜咽起来。”
“你不用提过去的事,我知道、呜……”她压着哭腔,鼻子闷在他胸,一阵一阵热气腾腾,“受教了,不说了,过一阵就好了,真的……总、总要发泄一……又没有受气包供我欺负……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苏敏官全身紧绷,左手握着个笑的黑帽子,右手提着一千多两银钞,纹丝不动任她蹭,好似鬼压床,动不得一根汗毛。
什叫“你要是早抱抱我就好了”
?
她独打拼,受了多委屈,好强不跟他讲,却只是盼一个正面的拥抱吗?
他五感分明,听到咫尺之外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日光被树叶层层过滤,打在她晶莹的半边脸蛋上,带着精致的凉意,好似一片玉。
感到胸中有些不受控,心脏抗议似的开始加速,正跳在她耳朵边。
他总算从鬼压床里挣来,蓦地给她扣上帽子,手心轻轻一推。
她踉跄退几步,站好。
低头看,长衫胸前几团疑的水渍。衣襟微微起伏,还带着她呼的热气。
林玉婵抹眼角,有点不敢抬头。
胸中块垒总算松动一些,己滚跑了。
再回想那金碧辉煌的银行大厅,只觉得装潢不错,那大背头实在是很油。
激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反倒是那细水长流的软刀子,一点一点挤入人心,占稳了就摆脱不得。
林玉婵总算看清己在哪,也不敢再造次,不敢让身形离开亭子边。
她似乎还听到外面有路人起哄:“洋人欺负小倌了!”
亭子和马路有栅栏相隔,栅栏上长满藤叶,只依稀看到人影。
好事的路人大概把苏敏官当洋人,而把她当成卖身的小倌了……
好在都不敢近前看。
那更不敢动,等旁人看过瘾,离开再说。
听得对面沉默良久。苏敏官一动不动,隽秀的五官紧绷着,直勾勾看着她,眼中深沉不见底。胸膛微微起伏,压不住的粗重呼吸声。
她觉得己该解释一,咳嗽一声,讪讪地道:“不要往心里去。不用你负责。”
苏敏官本来用力绷着一张面瘫脸,闻言直接炸,扳起她,锋利的眼刀颜色重,带着有些邪门的火气,恶狠狠瞪她。
又是“不要你负责”,她还把当头禅了!
他冷冷问:“这话你跟多人说过了?”
林玉婵犯愣:“啊?”
“占完便宜就走,过后甩这一句——林姑娘,请问我是第几个受害者?”
林玉婵慌忙解释:“没有没有,我也没那恶贯满盈,我……”
解释半句,忽然迷惑起来。这剧本是不是性别拿错了?
该炸毛的不是她吗?
方才是谁莫名其妙的把她揽怀里,让她以为找到哭诉的港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