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更是气得胸疼,干脆跳起来一薅,木牌脱钩,甩在地,当啷一声响。
这响声将苏敏官镇住了一刻。他觉得林姑娘也该震怒了,摔个东西算轻的,最好把他这衣冠禽兽扇几掌,然后一脚踢水,算是还清他此前占的无数便宜。
她却意外的平静,吓了一跳之后,反而轻轻笑起来,捡起那木牌,顺手丢到窗外江水里。
“我当然不嫁人啦,尤其不会嫁你!你借了我八百两银子的血汗钱,你要是娶我,这债不用还了,当场一笔勾销!苏敏官,想得美。我谢你不娶之恩啦!”
一串话牙尖嘴利,一边说一边抽鼻子,不服气地瞪他,仿佛一定要在“惊世骇俗”上压他一头。
苏敏官先是一怔,几乎冲动问来:“等我还清欠款之后呢?”
他好歹忍住了。她开始跟第二个木牌较劲,身高却还差着三五分。他怕她被钩子伤着,走到她身后两步远,一伸手,轻轻易易的摘到了。
冷不防,一只纤细的手爬上来,将他手腕握住了。
苏敏官牙齿咬一声响。
他本来好好的,蛰伏在黑暗而舒适的深渊里,而这女菩萨没事闲的,拽着他乱渡!
她没回身,慢慢将他的手拉来,轻声问:“为什会起那个誓,告诉我吗?”
她攥得紧,他也就放弃挣扎,冷漠地说:“人生苦短,嫌麻烦而已。”
知道她不会信,这谎话一点不走心。
果然,听她轻轻哼一声,转过身。
玲珑一张脸,细细一束腰身,只要他稍近一步就拢在怀里。这是他的船,他的私人空间,钱货两清,窗外没人。
苏敏官站着不动,甚至做不耐烦的气:“满意了?”
但她没被这冷淡吓住,依旧很宽和看着他,说:“有件事我不懂。两个后生仔女,从陌生人到两夫妻,中间还有许多其他的关系。做熟人、做朋友、做很好的朋友……未必一定要走到最后那一步。你我不谈嫁娶,那无所谓,你又为何非要把我推回到‘形陌路’的位置上,我不开心。”
苏敏官静静看她一眼,一时间有些羞愧。
她心里不开心,嘴上就说不开心,坦率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不似他这个心机深沉、算计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商。
有那一瞬间,他卸最外一层心防,低哑地问:“那,我应该把你推到什位置?”
是熟人,还是朋友,还是……
“遵从本心,还没忘吧?”林玉婵一笑,“不要勉强己。”
她将左手盖在他手背,两只细白的小手覆在他手上,用力攥一攥,她肌肤微凉。
她笑问:“不讨厌?”
苏敏官:“……”
“好朋友也以这样哒。”她又笑,忽然抬手刮他鼻子,“不讨厌?”
苏敏官猛地扭身,给她一个后背。
这姑娘年幼无知,被海关那群无法无天的洋人带歪了。她这些歪理邪说,都是传统中国人不容的。无亲无故的男女怎像她说的这样,还“做好朋友”?
要是老死不相往来,稍微亲近一点就是有奸情,哪有什灰色地带。像他俩这样的,一旦东窗事发,交给一百个清官审判
,九十九个都会判个“无媒苟合”,活该领回各家里毒打。
第一百个或许会仁慈些,大概会让他当场拜堂,弥补过去的失德。
她姑娘家不懂事,以诩新派为荣。他一个见惯世事阴暗的男人,还顺着她胡闹,迟早害了她。
袋里的陶瓷小笔架硬得硌人。他随身带着,提醒己越界的后果。
船行里已经有伙计嚼,说他苏老板对林姑娘是撩而不娶,大概是嫌人家身低,只想收个通房,实在是渣得惨无人道——虽然那谣言让他立刻掐灭在苗头,伙计被他狠扣了工钱,发誓以后当哑——但有一就有二,以后难保没有更难听的。
他决定了结以往那些荒唐事。于是快步走开,回到适才那个布满烟灰的角落。眼眸垂又抬起,甩落了方才暗生的些许情愫,只剩疏离冷淡。
“林姑娘,抱歉让你作多情了。”他嘴角挑残忍的微笑,“跟你做生意,我有利图,仅此而已。过去没跟女子谈过生意,贪新鲜,这才跟你多玩玩,反正你也不要我负责……日我良心发现,丑话说在这,给你个机会迷途知返。你要是舍不得我,一会跟我回义兴,晚别走。”
混账话谁不会说,更难听的他也讲。他带着一丝疼痛的快意,满意地看到她震惊退后,脸上温暖的笑意消失,眼圈周围再次爬上淡红。
“小白,”她咬着嘴唇,试图严厉地看着他,“我日高高兴兴来给你贺喜,不想听谎话。”
苏敏官伸手一指前方:“门在那边。我数三。”
林玉婵轻声道:“你不许骗我!”
现在欠债的都这嚣张了?这是他说来的话吗?
苏敏官防人防得厉害,平日里真真假假,真心话夹在玩笑里,她也知道。她的耐还不足以给他测谎,只定定地观察他的神色,试图找他瞎说八道的证据。
他脸上毫无破绽,轻薄地瞟她一眼,就像看一朵无关紧要的路边野花。
好像她是个没事乱怀春,上赶着让人占便宜的傻瓜蛋!
她用力扳着船舵木栏,颤声说:“你一直这看我……我还以为你不一样……”
“林姑娘,松手,别弄坏了我的船。”
林玉婵气得有点缺氧,讥讽地说:“你的船比我要紧多了。华商之光,轰动上海滩,你没工夫告诉我一声。”
她颤着手,怀里摸个小红包,丢在他脚。
“恭喜。大发利市。”
苏敏官弯腰拾起来,打开看看里面的数额,轻声说:“客气。”
她咬牙摔门而。
这里是大清。大清容不得怪胎。
她以为己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货,谁知他反手告诉她,过去这一年,不过是顺着她的怪癖,玩玩而已。
全是她作多情。
多笑啊。
凛冽的风吹拂江面,把她滚烫的脸颊吹冷了些。她抹抹眼角的泪,恍惚看看周围忙碌的水手工人,调整步伐,打算叫人放踏板。
多大点事,不就是个朋友吗。
踏板忽然从对侧放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轻快跃上来。金发碧眼一个大鼻子。
“林小姐!”维克多
夸张地朝她伸双臂,忽然瞥一眼操舵室,又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回来,“呀,你怎了?谁惹你了?”
小姑娘眉毛梢都红了。唇有齿痕,眼里刚收了泪,湿漉漉的让人想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