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一看她脸色,就破译了个八九不离十,唏嘘地说,“我早告诉你过你啦,男人有船就变坏,中国男人不值得。这世上有的是别人对你好,何必围着枯井转圈圈。呐,我请你去打台球。”
林玉婵反倒被逗乐了,眼角红红的,跟着弯了一弯。
“你到底什事?”
去而复返,肯定不是来跟苏敏官深情道别的。
维克多讪讪一笑,扬起手,手里攥着一沓皱的纸。
“几样文件副本,刚才忘记还他。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侧身,让他过踏板。
维克多愤恨地朝甲板上看一眼,没动。
“算了。你帮我递吧。我不想再跟那个怪物打交道。”
林玉婵心道,我也不想。
但维克多动作比她快,趁她发呆,文件她手里,然后飞快俯身,脸蛋凑近她的脸,轻轻啵了一声,来了个他梦寐以求的法式贴面。
“再见!有空来找我!”他觉给怪物头上种了点草,心满意足地一溜烟跑远,小声奚落,“真是没事闲的,买船就买船,非要改名,就叫密西西比号多好,害我多跑好几趟……以后这事别找我……”
林玉婵啐一。还密西西比号,中国人念了还不闪头。
她把那几张文件展开,卷成筒,踮起脚,就要往操舵室的窗子里丢。
忽然,眼前闪过几行字。
苏敏官的字。填的是舰船改名申请材料,只是细节上有瑕疵,因此作废,又交了另一份。
文件是中英双语。他的英文写得也是流畅秀丽,见字如面,字迹里折射一个斯文败类的漂亮皮曩。
尤其是,底还有“委托人”维克多·列文的粗犷签名,对比之,更是繁花和狗尾草的区别。
林玉婵冷笑凝在嘴角,突然,呼吸一滞。
………………
船舶旧属:美国旗昌洋行
船舶现属:上海义兴船运
已获所有权证书及营运牌照,检验合格,所有费用缴清,有效期至1863年12月
曾用名:Mississippi
现用名:Luna
………………
林玉婵慢慢收回手。耳边仿佛千只海螺呜呜响,把她震得晕眩。
第二张中文版申请书,式样内容相。船舶名称——
这艘广东号转世、他机关算尽、百计千谋、扛过洋商的联合抵制、冒着破产风险、用尽所有人脉、攫取的上海滩第一艘华人蒸汽轮船,他叫她:
婵娟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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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已将操舵室整理清爽,随手打开那藏酒的壁橱,取那半瓶威士忌,晃一晃,拿不准还不喝。
好险。
只差一点。差点就放弃了。
好在,世界从此清静。
他轻轻叹气,拔瓶。
正在这时,身后脚步轻响。随后门关上。没等他回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在外头吹了一头寒风,冰凉的小脑袋抵在他肩头。一双细瘦有力的手环住他腰。
他
倏地全身僵住,一团火从脚底而燃,吞没到顶,心脏险些脱缰。和第一次被她抱住时一样,没点长进。
“苏敏官,”熟悉的声音贴在他后背,颤着声音叫他大名,“你好幼稚。”
“你枉比我长几岁,年岁都活狗身上了。”
“你天让我很伤心。”
“不为例。”
“我也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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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苏敏官说不话, 一动不动好像木雕,心里一瞬间绞痛,又突然五感消失, 好像浮在没有颜色的海洋里, 只有肋一双手, 托着他,扼着他的呼吸。
他手握半瓶威士忌, 玻璃瓶颈被他掌温捂得发热。她一个字就是一颗子弹, 把他心里那道苦苦支撑的钢铁堤坝,一枪枪打成蜂窝。
“林姑娘, ”他干燥, 低哑着声音垂死挣扎,“你发什神经……”
几张皱的纸飘到他脚。
婵娟号。Luna。
露娜。
小小的两个音节, 从底到尖, 缠绵的气息冲嘴唇, 是过于直白的渴望。
他瞳孔紧缩,双颊滚烫, 呼吸紊乱, 被她坏心地拍拍胸, 试他的心跳。
维克多这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苏敏官咬着牙想, 等他有钱了,迟早雇个哥萨克军团, 一路打到圣彼得堡, 扫平涅瓦大街,找到他家, 轰成废墟。
但那又怎样,他已经输了, 一败涂地,所有谎言粉碎。再机灵的脑子,想不任何圆其说的借。
他轻轻长叹,我麻醉一般的覆住她的手,再次把己放的狠话吃了回去。
好像才不到半小时,创了他言而无信的最新记录。
他慢慢转身,正面抱住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小小身躯。用力一收,搂得她呼吸紊乱。她小小的耳珠上晃着润泽的玉坠子,是他给她挑的;她脖颈带香气,好像还残留着去岁贺年宴时,雅间里那暖烘烘、带轻微烟熏的味道。她肩膀轻颤,不知是不是还在抽泣。他不敢低头看,小心伸拇指,捻上她光滑的脸蛋,描摹她那窄窄的小,他一只手就托住她整张脸……
这个为了报他举手之劳的恩,冒冒失失拿着银子去衙门赎他的小傻瓜。在他死生不明的时候,接过他的枪,护在他身边的幼稚鬼。面对门的诘难,每次都无条件站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怼人的小损友。有困难己扛,倔强不肯求他,却记得他爱吃甜的细心姑娘……
他竟然舍得用恶语伤她。
窗外突有船工呼喝:“甲板也清理好了——哎,谁知道哪里领工钱?”
苏敏官全身一震,一瞬间有点慌乱,脱开她的怀抱,低声道:“挂帘。”
哗啦一声,酒瓶脱手,满屋浓香,碎了。
苏敏官气得一咬牙。他从来没这手忙脚乱过。
“怕人言畏?”林玉婵反倒揶揄地看着他,退两步,躲开扩散的酒液,小声说:“我觉得我已攒够了本钱,嘴碎的人稍微议论两句,我是不怕的……前提是,欠债的那位不要赖账……”
苏敏官伸手拉住她,“别动!”
满地玻璃碴。有
几片扎到了他的油靴,倒是没划破,留了白印。她穿小布鞋,还乱走。
那大嘴船工走远了。他犹豫片刻,弯腰抱起她,放到屋子一角。
不想叫人来。己找个扫帚,慢慢清理残局。
林玉婵带笑看着。
她觉得己真傻,竟被他的几句话骗得七上八。
这两年经历许多险恶,她早就领悟了一个道理:识人时,莫看言论,要看他行动。
苏老板无奸不商,东诓西骗谎话连篇,她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的心跳做不得假,体温做不得假,陪她练枪时的认真劲做不得假,一次次探病做不得假,深夜闯入她房门,以为她遭遇不测,那变了调的声音做不得假。
当然啦,她想,要是真话再多点就更好了。
苏敏官将酒瓶残骸收进簸箕,双手有点不听使唤,扫了好几也没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