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被他看穿心思,忍不住脸热,嘻嘻一笑。
那她就安心了。
这高级知识分子开了窍,果然不得了嘛。
看到人家终于从昏头涨脑的单相思中解脱来,她心里恨不得放鞭炮。
虽说因为常保罗这一厢情愿拎不清,差点让她断了跟容闳的合作关系,不过因祸得福,让她开个博雅虹。当时的愤怒伤心,现在看来也不算什。
生活哪里有坦途,还不是各种起起落落落落落。
她故作为难:“是不是还得准备红包啊?我现在没钱……”
容闳忙道:“你看请柬上写着呢,新派婚礼,不收礼金。你放心。”
林玉婵于是收了请柬,跟容闳聊两句闲话,琢磨怎跟他提话头。
加工茶叶的利润有逐渐降低的趋势。她身为博雅虹的二股东,打算扩展一生意范围,试水棉花……
还没开,忽然前面有人叫。
“容闳容先生吗?”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在马路对面招手,“我家老爷有请!”
容闳一怔。不认识。
对方却也懒得过来,也许是身边有轿子马车什的,只是朝他拱手招呼,始终催促。
容闳有点困惑,但还是说:“林姑娘,等我一。”
说毕迎上去。
林玉婵低头看请柬,但马上又抬起头,望着容闳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起微弱的不安感。
租界马路翻修,他从码头回法租界,绕了一小段路。
马路对面,就是上海县界。大清拥有全部主权。
两地仅隔一道矮栅栏,平日里都大开着门,只有清晨和傍晚才会有人检查入。
她蓦地拔步追上去,大喊:“容先生,先别去!”
她余光看到,那小吏身旁弄堂里,现成等着一队官差!
晚了一步。她看到容闳一脚踏入上海县界,马上被三五官差围在当中,手臂扭到身后。
容闳大惊,喊道:“我没犯法!”
有人伸手,一把薅他的帽子,露底短发,冷笑着说了些什。
围观者立刻蜂拥而至。
林玉婵惊呆,血流涌入额头,耳中轰的一响。手中的请柬攥成团。
有人将容闳诱到县城,看样子把他当反贼!
容闳突然转身,用力朝林玉婵挥手,那意思是快走!
官差也时注意到这个跟容闳行的年轻女子。有人朝她大步走过来。
时叫道:“你是容闳什人?过来!”
林玉婵身在租界,三步之外就是大清界。她眼看那官差越走越近,己一只脚迈在半空,紧张得心脏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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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林玉婵只犹豫了一瞬间。她拔腿朝容闳跑过去, 冲了租界。
容闳身边没别人。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
官差迅速围上。林玉婵心中飞快地回忆在德丰行的苦日子。刚调整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被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拿住。
林玉婵挣扎叫骂:“臭不要脸狗男人,忘恩负义始乱终弃, 日活该被官爷
抓!最好打死你!亲生骨肉你都不闻不问, 我姐姐月子里哭多惨你知道!长班老爷, 快把他枷起来!狠狠打!”
容闳骤然被骂个狗血淋头,满脸写个懵字, 忘记说话。
其余官差本以为这姑娘是“谋”, 正打算一锁了,没想到却听到“始乱终弃”、“月子”、“骨肉”之类的关键词, 都大跌眼镜, 脑补无数恶俗剧情。
有人喝道:“这婆娘,你是他什人?”
林玉婵从包里摸个粉绿小肚兜, 挥了两, 撒泼:“还是什人!你让他拿赡养费来!我刚才跟他讨了一路!我姐姐都说了孩子肯定是他的!”
一边骂一边心里说, 容学霸对不起啦,狗血大戏才镇住人。
也亏她包里了个婴小肚兜, 不然她怕是只舍身己上了。
果然, 官差反应了一会, 纷纷失笑。
“原来是个讹钱的疯婆娘。快走!这里没你事!”
林玉婵当然不肯走, 朝官差诉冤,着泪道:“官老爷, 您要给我主持公道啊!我姐姐孤寡母活着不容易, 都指望他的赡养费呢……”
一个长班冷笑,恫吓她:“你知道你讹上什人?——他是私通太平天国的反贼, 来上海做细作的!快滚!否则连你也当谋抓了!”
容闳叫道:“我是美国公民,你要抓我, 得先问美领馆——”
长班冷笑:“我不懂什美国不美国,但你在太平天国做官,有没有此事?我抓的是长毛逆贼,我管你哪国公民!”
说毕,怀里摸个掌长的印章,怼到容闳眼前:“长毛匪的伪印,上头刻着你的名字没有?躲租界,以为我找不到?”
容闳脸色苍白,半晌,说道:“我推辞没受!”
“到衙门里去狡辩吧!——你家里还藏了什,有没有逆党,从实招来!”
官差拉拉扯扯,拖走容闳,又转身朝林玉婵挥拳头:“小骗子,还不快滚!”
抓反贼是肥差,相比之,女骗子不值他费时间。
在嘈杂的骂声中,容闳朝她轻声说:“让我那些伙计赶紧走!”
林玉婵还在扯着嗓子叫“还钱”,两个官差拿住她胳膊,用力扔了去。
扑通一声,林玉婵摔回租界马路,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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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竟然不知道,去年容闳到太平天国游历一圈,竟被授了官!
当然,太平天国晚期乱封官爵,南京里现成几千几万个王公大臣。给容闳估计也就是随便封封。
容闳当然还保有理智。他既对太平天国不抱希望,无功不受禄,这刻了他名字和职位的“官印”,他推辞没受。
然后,这印大概就被忘在某个角落里了。
林玉婵推测,最近官兵与太平天国作战连连得利,不知从哪把这官印缴获而来。擒杀叛贼有重赏,这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官印的“主人”,准备去邀功请赏。
容闳早就说过,他去一趟南京,是冒着杀头的风险。
此时风险兑现,真是倒霉催的。
林玉婵呆立在马路边,一瞬间
感到全然无助。头脑中花花绿绿,闪过无数思绪。
怎办……
苏敏官的轮船刚码头。都没个人商量……
容闳察觉危险,第一反应是挥手让她走。
然而她追了上去。怎坐视不管。
虽然她知道容闳活到二十世纪,她难道袖手旁观,用他的生命来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跟历史严丝合缝?
况且,就算容闳长寿,焉知不会因着此事,陷入多年牢狱之灾?
杂乱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毫无逻辑地在她脑海里串联,嗡嗡地抢着冒头,让她不知该先思考哪一个。
她招手拦辆马车,吩咐车夫快行,先去博雅总号。
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她深呼吸,尽冷静地思考。
容闳第一时间想的是,不要连累他那些家人一般的员工。
租界虽非大清领土,但有时对于特大犯罪威胁,清廷也会勾兑各国领事,请求租界工部局配合执法,引渡罪犯,以保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