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捡起来,略看一眼,拉着红姑就跑。
几个梳女丢扁担跟上。
林玉婵心念一动,回头喊道:“明日来义兴总部,己赔罪!”
大汉敢怒不敢言,气得原地跳脚,愣是不敢追上来。
林玉婵心里砰砰跳,爽得浑身发抖。
用鬩法才打败鬩法。让黑恶势力低头的,只有另一个黑恶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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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跑到义兴茶馆。林玉婵叫了一桌子茶饭,给各位阿姐压惊。
茶馆里供应广式点心。红姑隔了许久,终于吃到家乡味,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122章
“吴绝妹, 姚念娣,姚招娣,姚景娘。”红姑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笑着跟林玉婵介绍, “跟我一样, 受不了家里人时时伸手要钱,干脆一走了之, 如都没牵挂。”
姚红姑是几个人中的大姐大, 性子本就爽朗,见了林玉婵更是心中无忧, 笑得欢畅。
其余几个梳女都有点局促。那个叫姚念娣的梳女一边梳拢发髻, 一边小声问:“我来时没带多钱,又都被人骗走了。日这饭, 不……让我先赊着?”
林玉婵笑道:“铺子是敏官爷的, 必须让他请客啊!”
几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第一反应是:“敏官改行了?”
林玉婵糊其辞,敷衍了几句。
苏敏官没给她授权。即便是对老朋友, 也不敢乱透他底细。
她忽然道:“念娣阿姐, 你的发簪好靓。”
姚念娣手里的发簪的确不寻常, 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果鸟雀造型, 尾部是一个木雕的小老鼠,雕工精美, 憨态掬。
林玉婵:“你己做的?手好巧。”
姚念娣却一子脸红。粗手粗脚的劳动妇女, 一子扭捏像个未嫁小媳妇。
其余几人大笑:“这是她相好送的,舍不得摘!”
林玉婵吃了一惊。梳女也有“相好?”
姚念娣道:“死了二十年啦。洋鬼子进城时, 他年纪小,不懂事, 门看热闹。”
林玉婵无言半晌,道:“节哀。”
姚念娣笑了一头乌发沉甸甸地摆来摆去:“不哀不哀。他死得好。我要真嫁过去呀,迟早被他老母折磨死。”
林玉婵:“……”
话题成功被带歪。其余几人也七嘴八做了我介绍。姚招娣和姚景娘是堂姐妹,农活、打渔都做过,因着没缠足,说不上好人家,干脆梳;吴绝妹父母早亡,有三个妹妹,全靠她纺纱织布养活,一双巧手冠绝全村;如三个妹妹都嫁,她人生目标完成,日子过得有点迷茫,被红姑拉来见世面。
“妹仔——哦,如赎身了,不是妹仔了,林家阿妹——日亏得你,不然我不知道还要白给他做多久的工!哎,上海真是人心险恶,亏你还在这里待了一年多……”
几个梳女险中逃生,聊一会就放开,眉飞色舞地嬉笑着。
她中最大的已十来岁年纪,但也许是因为未嫁,脸上仍有女神采。
林
玉婵闷几杯茶,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得发苦。
“是我写信让你来的,没想到害你被骗。我……真对不住……你来多久了……”
她己是正正经经跟着官船来的上海,睁眼就是黄浦江,顺利得一塌糊涂;
而她未曾体验过的是,寻常平民来沪上淘金,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处处是坑。即便是像红姑这样谨小慎微的百姓,也斗不过处心积虑的地头蛇。一旦被人盯上,破财免灾算轻的,有多人从此失去由,甚至性命。
虽说这是大清常态,社会治安哪里都乱,百姓生得意外,死得随机,去哪都有风险。
但归根究底,毕竟是她起的主意。几张丝洋布帕子,勾得红姑她背井离乡,受了好些委屈。
几个梳女倒豁达,笑着安慰她:“我既然决定北上,就没指望一帆风顺。也怪我不识字,晕船晕得糊里糊涂,只怨命不好——其实也没受什皮肉之苦,以前在广州也有恶霸欺负,一样的!”
林玉婵展开那几张坑人的骗子合约,细细过目。
只见那上面其实也语焉不详,格式错误。纵然填了红姑几人的名字,底按着她的手印,若真拿到官府去告,多半也判一个作废。
但平民百姓苦于没文化,不识字,被人合谋诓骗,以为翻身无望,多半就绝了抗争的念头。
至于报官,不管有理没理都得脱层皮。民谚有云:“生不入官门”,告诫百姓千万别轻易进衙门。
因此遇上这样的事,大半也只认栽。
这也是大清常态。
林玉婵将那合约放炉子里烧了。那合约上沾了废油,火盆里猝然升起一波明火。林玉婵笑嘻嘻夹走最后一个虾饺,在那火上烤热,咬了一。
红姑环顾周,笑道:“方才你说,这是敏官爷开的铺子?是他赎了你,一道来的上海,对不对?哈哈,我就知道这后生仔有本事。咱来上海被骗,人家来上海就赚钱——雇这多伙计,一个月总得有……有十几二十两银子进账吧?”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声音,唯恐议论人家收入,显得不礼貌。
林玉婵哑然失笑,说:“嗯……其实他也借债,如欠着不钱呢。”
红姑嗤之以鼻,笑道:“怎!”
也不怪红姑上来就猜“是苏敏官给她赎身”。毕竟,以绝大多数人的常识来看,一个身无分文的买断妹仔,突然获得由,远走高飞,除了被人赎,还有什其他性?
难道还是众目睽睽之,抢己卖身契烧掉吗?
小爷远走之前,给己买个干的小丫环,太正常啦。
林玉婵抿嘴一笑。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几位阿姐日受惊够大,她先不忙讲故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叙旧。
她问:“打算回乡?”
几人都摇头,直言道:“刚家门就回乡,笑死个人!况且若留在乡,攒的钱也都被家里掏空了。我来就是要给己挣钱的,不回!——对了,妹仔,你知道上海哪里有靠谱的牙人,介绍用工,招女子的?刺绣裁缝做饭帮工都行,我本来想做点小本生意,如本钱没了,只好先吃点苦。做短工正合适。”
林玉婵一怔
,随后狡黠地笑了笑。
“要介绍工作是吗?不白帮忙。银元一角。以先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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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嘛,这也是义兴的业务范围之一。红姑她千里迢迢投奔乡,只要入会,就享受到各种拉帮结派的好处。管一顿饭,那都是小意思。
如果苏敏官在,多半也会派人张罗,给红姑她介绍个赚钱的营生,不让乡流落街头。
不过既然他不在,林玉婵就作主张,觉得己这个黑帮小头目当得越来越熟练。
她问:“几位姐姐,正好我的茶叶铺子缺人,你介意做点力气活吗?
正好停用本地短工,把位置让给乡姐妹。
林玉婵心心念念想要雇佣女子帮工,不仅生活上方便,而且交流起来也障碍。
那些大老爷帮工,不管经验脾性如何,老是喜欢对她指手画脚。偶尔来一个不服管,头疼死人。
况且雇佣女子成本低——并不是因为她剥削人家,而是以直接提供住宿,省很大成本。
她后悔啊,怎不早点到十六铺码头看一看!
几位老朋友也做几天白工。
几位梳女当然满答应,又十分惊讶。
“你的——茶叶铺子?不是帮工?你做主的那种?”
林玉婵点点头,尽量低调地介绍,是己跟别人合资的铺子。
虽然她也不知道支持多久。但付几个梳女的工资还够的。
大伙连叹乖乖不得了,又忽然明白什,红姑小声笑问:“是敏官爷给你的本钱吧?他待你还真不错。”
说着别有用心一眨眼。
小爷,小丫环,大家都懂啦。
女人跟女人聊天,用不着扭扭捏捏。
林玉婵简直无语。她以前在红姑眼里就那弱吗?创个业还得靠别人救济?
……好像是挺弱的。发育都没发育起来,每天各种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