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义兴船行铺面内, 几个高矮胖瘦的伙计各司其职，动作却一个赛一个的僵硬，余光偷瞄那个艳光射的洋人小姐。
居然露着锁骨胳膊……腰那细……睫毛那长, 她睁眼的时候不累吗……
康普顿小姐也是头一次光顾中国人扎堆的本地店铺。她一脸紧张, 也偷偷打量周, 小心地辨认这几个中国人的面孔。
好像外星人进了动物园，双方互看新鲜, 都十分长见识。
好在康普顿小姐身边有个“导游”, 及时给她定心：“都是寻常中国人，有妻子女, 不吃猫狗老鼠。大部分不会讲英文。别怕, 招招手。”
康普顿小姐僵硬地招招手。
洋装裙子的领翕动。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伙子瞬间红脸，找借跑到后面去。
康普顿小姐觉得己简直是疯了。放在两年前, 她刚来中国那会, 是绝对不敢走近中国男人十英尺之内的。因为行的女伴警告她, 中国人崇拜鬩鬼，道德败坏, 你朝他男人给个好脸色, 他就会找机会把你给强`奸了。
而现在, 她居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记者梦, 主动走进一个满是中国男人的狼窝……
她觉得己一定是疯了，忍不住抓紧林玉婵的手。
不过好在, 这几个老爷并没有对她无礼的意思, 恨不得比她还紧张，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女巫。
康普顿小姐松了气, 又莫名其妙地想，那我过去两年一直在怕啥呢？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 从小坤包里摸纸笔，观察商铺布局，速记了几笔。
小茶室门打开，有人轻声用英文招呼。
“请坐。喝点茶？”
康普顿小姐吓了一跳，慌忙转身，愣住了。
从没见过这英俊的中国男人……
干净，挺拔，脸上有些病弱之相，让他有一种介于年和青年之间的青涩气质。但他双眼晶亮如星，眼底点缀着柔和的笑意。
完全颠覆了她此前对中国男人的各种印象。
不过，就算她此前在路上偶然见过这一表人才的华人，多半也直接忽略，从没细看过。
苏敏官看看这懵懵懂懂的西洋姑娘，又疑惑地看一眼林玉婵。
这就是你说的“记者”？
猛一看，还以为是给她推销西洋睡裙的呢。
“那些资深洋人男记者才不会费心挖掘华商背后的故事。”林玉婵愉快地介绍，“这位是康普顿小姐，她天是来听故事的。苏老板，你别欺负人，照实说哦。”
苏敏官轻轻笑一笑，摇摇头。
他认识不西洋男人，不论他愿意与否，多半和他都是敌对关系，见面就是剑拔弩张；
对于西洋女人，他也有颇高的警惕性，没心思跟她套近乎。
不过，既然是林玉婵带进来的人，那就是他的客人。这姑娘脑子里满是色彩斑斓的鬼点子，从不按常理牌。
苏敏官于是朝康普顿小姐礼貌拱手，客气一句：“抱歉，有伤在身，未远迎。”
康普顿小姐愣了几秒钟，总算收拾起震碎的三观，猛然回神，拉个凳子坐好，摆
纸笔。
“请叫我E.C.班内特，这是我的笔名。”她很有职业性地我介绍，“苏先生，听说你的运输船队，最近遇到一次疑的事故？”
……
……
……
《蒸汽轮船处女航经受考验，华人船运交信誉满分答卷》
撕拉一声，简朴的西式办公室里，一双愤怒的手，把一沓散发墨香的《船务商业日报》扯成两半。
“这就是你的报纸？”金亨经理手杖敲地，扬着手中的报纸残片，低声咆哮：“这就是旗昌洋行每年赞助你报馆一千美元的结果？”
《北华捷报》办得红火，最近新副刊，名为《船务商业日报》，顾名思义，专报航运和商务新闻。
这篇关于义兴船运的报道，更是占了副刊的头版，真不知道他怎审的稿！
《北华捷报》主笔亚瑟·康普顿先生啜着红茶，礼貌笑道：“我的报馆是中立机构，并不会因为谁捐款多，就向着谁。况且本人友情告知，近年来我的收入主要来源于散客订阅——在不知，一篇关于华人船商的报道，为何会与美国旗昌洋行有利益冲突，以至于惹得经理先生亲来访呢？”
金亨经理听着对方那刻意拗来的标准牛津腔，简直心烦意乱。再看看他办公桌上的红茶——英国佬真是一个小时都离不开红茶。这红茶铁罐倒是挺别致，上有精细手绘花鸟，牌子他也听说过，叫“博雅”。
金亨冷冷道：“这篇颠倒黑白的报道是谁写的？我要亲见见他。”
康普顿先生拿起桌上另一份完整报纸，仔细看了看文章署名。
“E.C.班内特……听起来像个年轻作家的笔名。难道您认识？”
“听起来——听起来？”金亨简直要炸了：“你的发表文章之前，不花一分钟时间认识一作者？”
“有这个必要吗？”康普顿先生耸肩，“很多人于种种考虑，会匿名给本报投稿。只要内容质量足够过硬，我都会择优发表。你知道，有时候撰稿人的名气和身份会影响编辑的判断，而匿名发表更以保证，稿件的质量是我唯一优先考虑的因素……”
康普顿先生嘴里说着官样套话，心中却默默思忖。这个陌生的E.C.班内特，虽是第一次投稿，但文笔很老道，写的新闻真实信，显然经过了深入的实地调研和考察，费了不心血。
并且他深谙《北华捷报》的风格和特色，写来的文章完全符合主笔的味，也非常了解这份新办副刊的纲领。稿件寄过来，甚至用不着太多的词句修改，基本上是原稿直接付印。
这人肯定和报馆颇有渊源。
康普顿先生也有过猜测。难道这个E.C.班内特是他手的某个实习生？是某个他经常合作的撰稿人？
是他暗地里旁敲侧击，问了一遍，发现谁都不太像。
上海租界里洋人不多，各种圈子互相重叠。若真有这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那就像布袋里的锥子，迟早露尖来。康普顿先生惊讶地发现，这位E.C.班内特先生，竟然真的无迹寻。
难道……是懂英文的华人？
不。多年的笔耕经验带给他准确的直觉。
E.C.班内特的遣词造句，对俚语和典故的运用，以及字里行间展露的立场倾向，是如假包换的英国人无疑。
康普顿先生疑惑了几天，也就放弃追究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毕竟，人家既然选择匿名，那就是希望报社尊重他的隐私，不必刨根问底。
反正E.C.班内特带来的这篇报道，反响非常热烈，让首期《船务商业日报》销路开门红，这就够了。
想到“销路”二字，康普顿先生默默露笑容。
对面的金亨经理已经踱了十几圈步子，像个即将沸腾的水壶一样，咕嘟咕嘟积攒着火气。
“我不认为这篇报道算得上中立。”水壶终于顶开了盖子，他气冲冲地说，“最近贵报对华的立场一直十分暧昧……”
康普顿先生微笑，重申：“我的立场一向中立。”
才怪。
报纸也是要盈利的。过去读者大多是租界侨民，因此文字上然偏向欧美立场。不过近年来租界大批涌入华人，其中不乏英文的知识分子。这些人逐渐成为了订阅用的主流。甚至有传言，某个化名订阅的用，正是冉冉升起的清国政坛新星李鸿章。
从前年年末，《北华捷报》偶然报道了一篇“华人绅士和洋人巡捕互殴，巡捕黯然道歉”的小片段，报馆人员发现，华人订阅者数量更是与日俱增，大概是希望在报纸上发现越来越多的类似爽文。
《北华捷报》然也慢慢审视立场，虽然不会完全站在中国人角度，但至，一些明显敌视华人和清政府的稿子，过审会困难些。
更别提，眼英国的对华政策，已经从“强硬武力压制”慢慢转型为“协助中华帝`国恢复秩序，保障列强在华权益”。简而言之，更友好了。
打完掌，该给甜枣。揍人也得有个限度，不把人给揍死。
这是眼英国人的政治立场。康普顿先生想，美国佬头脑简单，不理解也正常。
更何况……
康普顿先生想起己那爱的褐发小女。她每周雷打不动，跑到一个华人姑娘那里参加什茶话会，经常带来一些街头巷尾的新鲜段子，让他这个久居中国的侨民都耳目一新。
不知不觉，也影响了一些他对中国人的看法。
这些内情当然不足为外人道。康普顿先生又啜一红茶，看到金亨经理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抓起一支钢笔，一句一句的划线。
“好，康普顿先生，那我问你，一次失败的货运，为什被你描述得像英雄凯旋一样？”
业内都在传“义兴船运蒸汽轮首航折戟，面临额索赔”的笑话，是被那个该死的E.C.班内特的春秋笔法一写，发表到公众视野，竟成了王者归来！
好好一个商业报纸，头条报道硬是写成了连载冒险，这销路不好吗？
康普顿先生笑答：“您不妨仔细读读这篇深度报道。这个华人船队面临十倍于他兵力的匪徒，勇敢周旋，果断开火，以至于将匪徒全歼，己方无一人殒命，整个过程都写得清清楚楚，堪比一场历史书中的经典战役——如果这都够不上凯旋的标准，那凯撒、大流士和拿破仑的事迹，怕是要从历史书上撤去了。我的读者都
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慧绅士，我相信任何一个人读完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都会一致认为，在这次船队与匪徒的对决中，胜利的必然是前者。”
康普顿先生停顿片刻，看着对面那只晃动的鹰钩鼻，又微笑补充：“况且这不也正说明，他的旗舰——咱西方人制造的蒸汽轮船，据说还是从贵行买过去的——强韧□□，不畏火炮？这是给咱长脸啊！经理先生，您想想，旗昌洋行一艘淘汰了的轮船，都如此色，这难道不也是给贵行最好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