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委屈地“哦”一声,推门要走。
被一把拉回来。
“你还真去?”
她眨眼:“我会小心点,不给你惹官司。”
苏敏官又气又笑,沦为一个拿小妖精没办法的低级霸总。
他犹豫片刻,说:“睡这里吧。”
林玉婵就等他这句话,欢天喜地从包里扯铺盖,仔细铺在他床铺旁边地上。
舱内狭小,铺盖铺开,几乎没有脚的地方。
苏敏官冷冷看她铺到一半,才轻声问:“你要干什?”
林玉婵奇怪:“睡这里呀。爷刚刚恩准啦。”
想了想,又补充:“我睡觉很安静的。”
苏敏官定定看着她那窄窄一条褥子。偌大一艘船,确实没她的容身之地。
难道敲开个头等舱的门,让里头的夫人小姐跟她挤一挤吗?
这义兴船行也太不专业了。
他脸色变幻片刻,指着己的窄床。
“地上凉。”
这厚道程度超林玉婵的想象。她赶紧说:“不用。”
那样她不是成了鸠占鹊巢,专门上船来占他的床吗?
她待要搂紧己的小铺盖,苏敏官拨开她的手,一点点将她的被褥卷回去。
“我去船工通铺挤一。那里还有位置。”
林玉婵:“……”
以前没见他这君子过啊。
以为他会欣然接受呢。又不会有人来查房。怕什。
但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终于过意不去,赶紧堵门,真真切切地说:“不用……”
她让个步,指指地上,“那你在这里。”
苏敏官闷声笑个不停,眼底盛满无奈,床头小箱里抽几件衣物,取挂在墙上的厚外套。
“阿妹,让我走啦。”
林玉婵不知所措地让开一条路。小爷有多爱干净她是知道的,船工兄弟虽跟他交情好,但通铺上那条件……
她这才真的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应该买旗昌轮船公司的船票。虽然头等舱不卖给普通华人,但起码以抢二等……
她小声,最后努力一次:“晚上不想聊天吗?”
苏敏官门的脚步一滞。
他突然转身,把她连那厚外袍一齐抱住。她呼吸一紧。
苏敏官眼角泛些微血色,和眸子里映的煤油灯一道,结成炽烈的火。周遭昏暗,模糊了他的面孔轮廓,让他整个人好似半隐在深渊中。
“想。”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拨弄她的耳朵,声音沉沉的,吹得她发丝摇晃,“想聊天。聊到很晚。想离得很近的聊。想告诉你很多秘密。”
她全身升起炽热的异样感,感到他的声音不稳,胸腔里压着某种不言说的、危险的情绪。
她吃:“那……那就留、留……”
心中席卷而来的趋利避害的本,勒住了尖上的最后几个字。
苏敏官似笑非笑,眼里带着清醒的警告意味。
“阿妹,让我留?”
林玉婵微微摇头。
他轻笑,放开她,手臂上挂着外套,推开门。
“明日
午到镇江。我需要探一军情,确认航路许。你若不见我,找船副江高升。让他护你上岸。”
*
镇江港开埠不久,英租界还在建设当中。焦山上一个简单洋楼,就算海关;江岸辟了一个简单码头,客货两用,倒是十分繁忙。
林玉婵刚一船就惊讶地发现,码头边的江水里,密密麻麻泊着至几十艘中式货船,全都满载货物,看那打包的方式,不外乎棉花和茶叶。
租界不许中国人进入。货船上的商贾扯开嗓子,朝岸上的洋商买办兜售己一年的辛苦收成。
秩序比上海港混乱得多。几个小买办放开嗓门,朝最近的货船报日收购价。然后客商相传,愿意卖的,船只排队挤水道,把己的货物搬到码头边的大秤上。
林玉婵仔细听了半天,才听日的棉花收购价,折算汇率,相当于每担三两银子。
看来长江沿岸的棉花价格都涨了。虽然不及上海的五两,但比起十天之前的低迷惨淡,已经算是很理想。
果然,客商卖货卖得也很积极。
尤其是岸上的买办还在声嘶力竭地忽悠:“全江南都没有这高价格啦!上海也就三两半!不够你来回的船钱!日我宝顺洋行定额,只收两千担,欲卖从速啦!”
现代社会里,紧俏商品一般都是“欲购从速”;而在晚清的外贸港,大宗商品一般都是“欲卖从速”,完完全全的买方市场。
就连中国占绝对优势的茶叶丝绸,也不例外。
林玉婵听了几分钟就听问题。镇江也有宝顺洋行,他不知道家公司在上海的收购价?
什“上海也就三两半”,明显瞎说嘛。
不过三人成虎,几个洋行的买办都振振有词“三两半”,如果她冷不丁上去唱反调,客商信谁,不用问。
反过来……上海宝顺分号里的某些“良心买办”,他会不知道其他港的价格?
她还待思考,几个码头工上来赶人,把船的华人旅客分流到一个细通道,像挤牙膏似的挤了半天,最后挤到了镇江城西门。
根本不让进租界。
而洋行领事馆等办事处,都在租界里面。
租界和华界隔着高高的铁栅栏。闸门守着红布包头的印度巡捕,正咬着烟卷大声谈笑。
林玉婵茫然了一会,回头叫道:“江大哥?”
江高升奉命给林姑娘当一天临时保镖。他昨天晚上已经被众船工兄弟教育一通,情商好歹从负值提升到了零。又不敢丢饭碗,知道这任务不怠慢。
然而护送姑娘的活计毕竟头一次做,他觉得,大概也就是当她一天小厮吧?
点头哈腰凑过去,一脸正气地问:“姑娘有何吩咐?”
问完己都觉得别扭。好歹是天地会骨干哎。
林玉婵赶紧说:“别别,别这样。你看天我穿男衫,咱俩就假装是兄弟。当别人面你管我叫小弟,好不好?”
江高升:“哦。”
心里想,她真是苏老板的相好?
林玉婵:“我一个女孩家,看着好欺负。万一遇上摆不平的事,还请大哥帮忙救我,好不好?”
江高升:“
哦。”
心里想,那为啥没听说敏官聘呢?
林玉婵:“我要想办法混入租界,看看这里的洋行分号是怎收棉花的。你有建议吗?”
江高升:“哦。”
大伙都在传言,苏老板昨晚好像睡的是船工通铺……
林玉婵见这大哥有点不在状态,心里也暗好笑。
不过,照苏敏官的说法,天地会里按年龄排辈,她妥妥倒数第一,管谁都得尊称一声大哥。
她于是说:“江大哥,要先吃点东西吗?”
江高升:“哦……”
华人客拥挤,空地上转悠着一群挑担小贩、牙人中介、车夫船夫、介绍旅馆餐馆的闲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