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
这位马先生真是给祖宗丢脸哪。
忽然门有人笑着招呼:“赫大人吉祥!——啊,这位是谁,恕我看不清,唐某这厢有礼——”
唐廷枢眯着一双近视眼,把外套交给随从,说着流利的英文,左右逢源地跟赫德打招呼。
怡和洋行大买办,华夷通吃的敛财大王,不管驾临何处都会有人抢着邀请。
在赫德眼里,唐廷枢就是个大写的额缴税单。赫德双眼一弯,带着发内心的愉快笑容,赶去和唐廷枢握手。
顺便介绍:“你认识这位林……”
一转头,身边空空。林姑娘大概是害羞,已经不知躲到哪去了。
赫德摇头笑笑,跟唐廷枢寒暄起来。
林玉婵躲到走廊,觉得有点骑虎难。
千万别让唐廷枢认来。
她天倒是依旧穿着男装,要是唐廷枢问起,一个义兴小船工怎会现在高端酒会上……
总不说,苏老板知道您要莅临,特意派我再来伺候?
她灵机一动,循着声音,走到有女眷的一间客厅。
唐廷枢毕竟还是传统中国人,不会专门去和太太社交。
训练有素的丫环低头走近,礼貌给林姑娘引路。
于是林玉婵见到了她降落大清以来,第一对跨国组合夫妻——马戛尔尼先生,也就是马清臣,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生得细皮嫩肉,很是英俊。唯独颏按照维多利亚式审美,留着两丛极茂盛的金色胡须,从背面看,好像上长了两只白胖的萝卜。
而他的新婚太太,旁人介绍名叫郜德文。她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比一般西洋妇女还高大,眼珠子黑白分明,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英气。她穿着汉式袄裙,裤管一双天足,大大方方地套了双特大码绣花鞋。那鞋头还顶着一对绒花,让那双脚显得格外又大三分。
林玉婵眼睛一亮。来到大清以来,极看到打扮得这不拘束的妇女。
但郜德文初入西洋社交场合,神态还是有点拘谨,正朝着来往的洋宾客礼貌微笑。
气氛还没完全热起来。请来的小型室内乐队还在热身,几对绅士太太在礼仪性地跳了两,又去喝酒吃点心。
忽然,哗啦啦,人举起酒杯,欢声笑语。
“敬马戛尔尼太太!恭贺新婚!您不要怕羞,来一段嘛!”
“您的丈夫都许了,让我开开眼界,好不好?”
“我还没见过中国功夫呢,这美丽的夫人,耍起拳脚一定美不胜收,马戛尔尼太太,让我饱饱眼福吧!”
……
借着酒意,一群年轻的洋人小伙子大声起哄。
郜德文——马戛尔尼太太,收敛着浓眉大眼,神态局促而羞涩。
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绅士轻微摇头,大概觉得这个提议太不庄重。但也没说什。
马清臣大概很想炫耀己娶了个会武艺的中国女子,拉着新婚太太的手,用简单的汉语恳求:“只要表演一点点就行了……我是你丈夫,你要让我有面子……”
忽然有人看到宾客中来了个中国女子,连忙热情招呼:“啊,这里有位华人姑
娘!这是哪位?姓林?诶诶林小姐快来,快来劝劝马戛尔尼太太,她听不懂我讲话!天又不是什正式场合,让她不要太害羞嘛!我想见识一中国功夫而已,没有恶意的!她要习惯英国人的礼仪!”
没等林玉婵反应过来,几个人把她簇拥到郜德文身边,七嘴八,请她“劝进”。
林玉婵:“……”
就知道赫德请她是来当工具人的!他肯定料到会有这种场面!
时心中飞快闪念。马清臣作为丈夫,都不知道给己的妻子请几个中国女眷做伴,还得靠赫德临时起意……
郜德文被一群异族人围着,叽叽喳喳说着她不懂的话,已经紧张得汗,浸湿了她的高领棉袄。
为着礼貌,为着丈夫的面子,又不敢翻脸,被一堆恭维的言语架得无所适从。
猛然看到一个面容亲切的华人姑娘,郜德文的神态终于没那紧绷,朝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姑娘,你会说洋话?”郜德文急切地低声问,“你去告诉他,我不想……”
林玉婵有点看不去,不满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马清臣。
还干看着。他以为己娶了个猴啊!
虽说表演功夫什的,放在现代也许算个好玩的聚会项目,大家图个乐子,但那也要建立在愿的基础上啊。
更别提,在大清的习俗伦理,当众耍把式等于卖艺,很不尊重人的。就算是让家仆人小厮来表演,心气高的也会拒绝。
林玉婵还是很厚道地跟马清臣见了个礼,待要开说英文,想起赫德的提示,换了汉语。
“她说她不想……”
马清臣有点不耐烦,“我听得懂她的意思!小姐,你劝劝她,这里不会有人把她当卖艺的舞女。请她顾及一我的面子。”
果然如赫德所言,马清臣这汉语说得十分勉强,十个字里听清一个就难得。好在林玉婵以前跟洋人打交道多,比较习惯他的语调,因此勉强破译他的意思。
她说:“是她不愿意……”
“中国人有言嫁鸡随鸡,她应该听她丈夫的话。”马清臣彬彬有礼,言辞冷淡,明显把她当工具人,“小姐,你也是中国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英国人糟粕起来跟大清有一拼。又想办酒会风光炫耀,又想让太太守女德,真是两头好处都想要。
几个花枝招展的西洋太太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折扇挡脸,以恰到好处的音量议论:“中国女人不是很顺从?不是把丈夫当做天,对他百依百顺?够嫁给我英国人已经很幸运了,怎刚结婚,就不听她丈夫的话?”
郜德文面对洋人丈夫,也没什抗议的资本。她脸色发暗,嘴里喃喃的大概在抱怨。但她吃亏在不会说英文,她的丈夫也不会把她的骂辞翻译去。
她忍了又忍,终于起身,就要拂袖而走。
林玉婵轻轻伸手拦住。
“夫人,” 她轻声问,“你真的会武功呀?”
郜德文不知她是什咖位的客人,也不随意甩脸色,淡淡道:“都是杀敌的功夫,不是拿来表演的。”
林玉婵激动得屏住呼吸。第一次见到活的女侠哎!
这姑娘
绝非等闲之辈。
怎就便宜了清臣·马戛尔尼。
她决定当好这个工具人,凑在郜德文身边,轻声说:“你别动,显得凶一点。”
然后假装跟她交流了好一会,才咳嗽一声,对客厅里起哄的一群人说:“马太太说了,表演武艺以。但她学的是杀人的功夫。她的刀,拔之后要饮人血,才回鞘,否则不祥。请诸位推举一个勇士和她对战,然后她就以尽情发挥……”
林玉婵搜刮己肚里的武侠电影台词,随心所欲一通翻译,一本正经地说。
满堂宾客脸色微变。
只有郜德文听不懂她讲的啥,木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倒有七分高手风范。
有人小声说:“真的?”
林玉婵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答:“我也不知道。要不谁来跟她试试?”
满厅静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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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众洋人面面相觑。
十九世纪的西方人也有很迷信的。更何况, 在他的各种文学作品里,那神秘的东方早就被描绘成鬩法和巫术的乐园。
上帝和耶稣水土不服,在这片土地上未必管用。很多人修建洋楼公署的时候, 也得请人看看风水。工匠拜鲁班, 他跟着脱帽致意。宁信其有嘛。
而方才这位林姑娘所言, 什刀必见血……不管是真是假,都成功地把一个原本只为娱乐的项目, 升级成一桩夹带血腥的赌博。
有个傻楞小伙子真的跃跃欲试, 刚要声,就被周围人按住了嘴。
以男欺女, 仅为娱乐而邀请别人的太太进行决斗, 这违反了大不列颠古以来的每一条社交礼仪,传去让整个欧洲都笑话。
于是大伙都觉得挺没劲。
但也没人道歉。方才带头起哄的一个洋人小伙子端起酒杯, 没事人一样转身, 朝门外招招手。
“嘿, 海关的人在那边,我去和他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