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林玉婵横一步,拦在了马清臣面前。
马清臣低头看看这不讲礼数的中国姑娘,皱眉说:“请你离开。我家发生了不幸的事……”
“所以你更该陪着你的太太,陪她度过难关啊。”林玉婵生怕他听不懂,也不再照顾马清臣的尊心,直接飚英文,“这是你作为一个丈夫最应该做的。你结婚了,你的婚姻是神圣的。不管你的妻子是何种族,你现在最该做的是陪在她身边。”
基督徒对于“神圣婚姻”很是看重。马清臣脑子也乱,一时被这个小姑娘怼得无话。
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层的愤怒。一个中国女人,不知从哪学了流利的英文,就觉得跟他平起平坐,敢开教训?
马清臣:“我……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我总得做点什,不是吗?”
他说完,向她挤一个“别来烦我”的客气微笑。
林玉婵心里盘算得快。这一晚上的酒会让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华夷联姻。马清臣娶了个中国姑娘,爱情的成分估计占比很小。他大概打着如意算盘,等郜德文的爹降清以后,做了朝廷大官,他就成了大官的女婿,方便他在大清朝飞黄腾达。
正经大清官员根本不屑于把女嫁给洋人。马清臣另辟蹊径,在郜德文身上了注。
然后,洋人面调停,唆使郜德文的父亲倒戈投降,劝说清军给降将高官厚禄。
谁知清军不按常理牌。反手就把这三心二意的太平军“纳王”给杀了!
岳父被杀,作为苦主的马清臣,此刻有两种的心态。
第一,觉得对不起己的太太。害她父亲丧命,己也有责任。
第二,“做高官女婿”的梦想破灭。郜德文对于他,再无利用价值。
从马清臣听到噩耗,那一瞬间的表现来看,林玉婵觉得他的心态倾向于后者。
余光一看,维克多身边围了几个帅哥美女,在朝己挤眉弄眼,打着手势,意思大概是让她别跟酒会主人吵起来,过来享受生活。
林玉婵朝维克多摆摆手,表示没空。
尽管多认识点人,对己的生意大有裨益。但郜德文这姑娘太倒霉了。林玉婵没法撇她不管。
毕竟,这满屋子洋人,不论男女,都无法和她真正共情,体会不到一个骤然失去亲人、失去所有根基倚靠的中国女子,如何面对那瞬间渺茫起来的前途。
就在十分钟前,她还信心满满地要给洋人“立规矩”,要想办法让丈夫尊重己。
而现在,尊重是更不了。看马清臣的神色,恨不得立马把这失败的投资当包袱给甩了。
“你该陪着你的妻子。”林玉婵毫不退让,再一次给马清臣上课,“不仅如此,我劝你给你的岳父戴孝,具体规格和时限,随便咨询一个中国学者就行。在大清,体面人最注重的就是礼和孝,选拔官员时这两条标准比才干力更重要。你做到这两点,人人都会尊敬你,就算是中国皇帝也会对你竖大拇指的。”
腐朽的价值观是双刃剑,伤人,也拿来忽悠人。
马清臣枉来中国数年,一心向上爬,也突击学习过各种儒家规范,奈何洋人特权太大,租界里通行欧
洲规矩,这些价值观很用得上,让他时时戏;日一个背景平平的中国小女孩——据说还是个卖东西的,并非官宦女眷——居然也脱拿三纲五常来教训他,马清臣觉得有点恍惚,一时间竟忘了质问:你凭什顶撞我?
他左右看看。客人掩饰着惊讶,粉饰太平地轻声饮酒,厨子端又一炉点心,大家连忙围上去取,把己的嘴满,然后安静咀嚼。
眼中却都是看戏的神色。
洋人高傲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办事员也觉得他比中国皇帝高贵,因此本不屑于跟中国人生太多交集。这个马戛尔尼先生娶了中国太太,若说是为了爱情,也许还传一段佳话;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为了适应中国的官场规则,攀附人际关系而已。
当然,碍着礼貌,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但眼见他被一个中国姑娘怼得哑无言,用他的所作所为当论据,勒令他遵守中国人的奇特习俗,众洋人心里还是暗爽。
怜马清臣,在晚的酒会上,把己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不过,一个合格的绅士从不和小姐发生争执。马清臣跟管家使个眼色,让他把这无礼的姑娘请走。
然后,解释似的,冲着屋内宾客,干地说:“是,我得去向清廷讨说法……”
“那也不急在一时,”忽然有人温和插话,“我认为你应该听从林小姐的建议。”
马清臣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方才那言不逊的姑娘竟然没被赶走。她身后,反而站了个己得罪不起的大佬。
“赫、赫德先生……”
赫德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召集在场的海关人员紧急开了个会,讨论如何应对这场血腥屠杀的余波——苏州地区的航路和贸易肯定会受到波及,相关官员会被撤换——然后令属离席加班。
他己也待要告辞,临走,林姑娘那些尖牙利齿的话,忽然飘进他耳朵里。
小姑娘讲话分量不够。他忍不住拿官威,也敲打一句马清臣。
野心勃勃不是错,但向上爬也要遵守基本法,权力和地位只用实力和汗水来换取。赫德对于马清臣这种冷血投机的做法,有点不敢苟。
邀请林玉婵来参加酒会,其实也隐约有这个想法:马清臣的新婚太太根本没一个交流的女伴,按照英国的社交礼仪,这会令她颜面扫地,很不合适。
马清臣懒得考虑的细节,赫德都考虑到了。
林玉婵狐假虎威,看看旁边赫德,感觉己高了两公分。
赫德又道:“林小姐,那麻烦你在此处多耽搁一些时间,安慰一这位怜的太太。我相信清臣事后会感谢你的。”
林玉婵笑笑,点头遵命。
马清臣事后谢不谢的倒无所谓。郜德文真的需要人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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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清臣给己了一杯白兰地,还是没彻底冷静来,红着脸膛跟赫德争论:“总税务司大人,这是我的家事,您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我的卧室……我太太的父亲被清军杀害,我必须让那些野蛮人付代价……明天就发……”
周围几个关系近的客人也轻声凑近,七嘴八地符合:“是呀,
要让满清政府付代价!”
洋人随一说,林玉婵浑身一激灵。
至在目前,她的命运跟这个“野蛮政府”还是绑定的。要是这帮洋人真闹大,战火波及长江沿岸,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她急中生智,叫道:“赫德先生。不如您替马清臣先生去讨说法,我相信会有用。”
她压低声音,凑到赫德耳边,快速说:“只是个胡说八道的建议,不必当真——淮军首领是李鸿章对吧?上次海军舰队的事件,李鸿章是不是对你印象很好?苏州杀降之事,不管放在谁的立场上都不是光彩事,肯定会引起舆论大哗,你看在场的这些英国人都已经在骂人了……而你身为英国人,如果调解好这件事,顺便给郜德文——马太太,争取一个殉难烈士家属的待遇什的,中英双方都会承你的情……不过我只是建议哦,揽事有风险,掉脑袋。”
最后一句话纯属免责声明。赫德给己揽了那多事,何时怕过掉脑袋。
果然,赫德被她一连串的逻辑推演砸得有点懵,脸上现五光十色的表情,唯独没有“害怕”。
他收起了对无辜太太的情之色,眼中现微微的兴奋。
“林小姐,本官怎觉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往哪搬,多谢您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关时爱说的俏皮话。大清官场上最需要这种粘合力强的人才,而不是……”
她悄悄瞥一眼马清臣。他在满堂宾客的压力,正笨拙地安慰己的妻子。
她放低声音:“而不是那种意气用事,时刻把立场放在利益前面,尽管给己改了个俯首称臣的名字,但忠诚度始终存疑的鬼佬。”
赫德沉默片刻。
他对舆情十分敏感。方才的军情一传来,他就已经打算好给哪些部门写信,如何统一海关的立场,既维护列强也不得罪大清,尽地提高己的参与感。
而林小姐却直接建议,让他跨更大一步,直接参与调停。
尤其是她从郜德文的角度提的,将被杀降将作为烈士好好抚恤、善待他家人的提议……
如果真的促成,那正如林小姐所言,中英双方都承他的情。
他忍不住说:“林小姐,我以为我的海关是最锻炼人的去处。没想到你做了两年生意,脑子比之前更灵活。”
林玉婵心道过奖。总不告诉赫德,说我这一晚上都在思考怎把你弄汉……
如果急报而来的不是杀降事件,而是其他什舆情,她大概也会绞尽脑汁,撺掇赫德参与一。
放在中国官员身上,这种撺掇行径谓大大的无礼,只换来一句“放肆”。
但赫德嘛……
他就像一台装足了燃料的战车,时刻准备杀一片新地盘。
赫德转身,轻声对郜德文说了一句再见,然后接过仆人手里的大衣。
“我其实也有此意。本来还担心是否太僭越。”他边套袖子边说,“但介于林小姐以往的预感一向比较准确,且那些中国官员一贯不会对我摆太臭的脸,我觉得去跑一趟苏州,除了时间,也不会损失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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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一句话说完, 赫德已经全速进入危机工作状态,怀里摸日记本,粗略写上几笔, 抓起手提皮包, 机械地跟周围客人道别, 然后快步离开。
林玉婵忙道:“哎,不成功别怪我……”
也不知赫德听没听见。只听到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 发笃笃回音。
还留在酒会上的客人窃窃私语。总税务司大人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