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如在几个码头设有办事处, 总号没那拥挤,木凳子换成嵌云石广式沙发, 会客室里添了西洋鸣钟。地上也铺了薄薄的毯子, 隔开冬日的冷气。
石鹏把那一式两份“保证书”折好,一份递给林玉婵, 低声对她道:“这人以后不敢再窥探你。但你若要斩草除根, 恕老哥哥不从命。咱现在是守法的‘乡会’, 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舵主老人家不让使, 否则……”
林玉婵忙道:“不用不用。咱不给己惹麻烦。”
有时候正义组织和黑恶势力之间的差别, 也就在一线之间。如苏敏官还没回来, 这条“线”格外模糊。她不给义兴招事。
王全到底知晓她和苏敏官的一些底细。若是真把他揍狠了, 店砸了,逼急了, 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 来个鱼死网破。
先敲打一顿,让他知道她林姑娘如朋友众多, 不好惹,趁早死了算旧账的心。
林玉婵想了想, 又说:“王全如和我一样,也做茶叶生意。我试试看,不挤垮他,让他滚上海。”
石鹏喜道:“姑娘有志气。你真有此心,我会让手兄弟留意他的生意动向,有情况通知你。”
林玉婵谢了,忽然想起什,马上说:“其实有件事,现在就需要你帮忙……”
她简略地跟石鹏解释了日闹剧的起源——德丰行如何打败博雅,以低于成本的报价拿到了海关茶叶订单,摆明了赔本赚吆喝。
“他肯定会去寻其他赚钱的门路。德丰行以前在广州就有劣迹,用贩猪仔的利润维持府里的奢侈用度。他这次用低价茶叶击败了博雅的竞标,赔本赚吆喝,不像是负着债的样子。我担心他故技重施,又做什违法勾当……”
石鹏喜形于色,马上接了这个任务。
“我派人去查!若他真的敢做犯法的生意,那便是寻死路,我让他明天就滚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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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个义兴伙计拜访博雅,带来了石鹏的信。
“我暗中跟踪那个王掌柜,发现他的确找到了另外发财的门路。不过林姑娘,十分不巧,他这次的动作合理合法,没有破绽。”
林玉婵难以置信,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张洋行名片。
“……英联房产公司?”
“王全跟一个脏兮兮的老头一块,在这个门面里待了半个时辰。林姑娘,小的绝对没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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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主营房产信贷股票买卖,当然也以直接买卖地产。太太,您天来对了地方。全上海滩的生意,如数我来钱最快。”
“英联房产公司”位于英美租界,门面不大,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待售房产地皮信息,颇有后世房屋中介的雏形。
柜台外面等着不客人,竹凳子不够用,有人干脆站着。
林玉婵扮成个有钱的年轻寡妇,一身素色丝绵夹袄,耳珠缀着两粒羊脂玉葫芦,明媚引人注目。
人靠衣装,立刻有人来迎她。
华人销售员笑容掬,躬身抬手,把她请到里面会客室。
“敝姓张,去年做成百万两银子的地产生意,蒙行赐号张百万,哈哈。太太请。”
张百万油头粉面,一身的富贵零碎:鼻烟壶、水烟袋、玉扳指、紫檀木手串……显然,作为房产中介,他的薪水拿得很是滋润。
林玉婵恍惚发觉,己的商业嗅觉还有待提升。来上海两年,她竟没注意到,房地产业的蒸蒸日上。
当然,她租赁的住宅、仓库,租金年年上涨,这她知道;但租界不许华人购置地皮,从根本上杜绝了她“炒房致富”的念想。
就算如拥有一栋小洋楼,她的身家也只是在数字上翻几倍,并没有把洋楼换成钱的打算。毕竟洋楼得来的手段不太常规,卖掉了就买不回来。
基于这些原因,林玉婵显然低估了上海的炒房钱景。
“上海租界如地皮炒得厉害。····太太您想必也有所目睹。您看看我手里这本剪报,上海开埠之初,洋人在黄浦滩买地,每亩押租不过十五两银子。十年前,租界地价每亩一百八十两银子。两年前,每亩九百两!而现在的最新价……”
销售员张百万若悬河,弯腰翻箱倒柜,捧一张合约。
“昨天小人的一单成交,“张百万笑容满面,极具蛊惑性地低声说,“跑马场左近的地皮,每亩卖了一千三百两高价!太太您算算,这翻倍的速度……”
林玉婵来了兴趣,接过合约细细看。
居然是真的。有花押有手印,有一串见证人的签名,有带公章的报税文书……
张百万等她看完,赶紧将合约收回,珍而重之地锁回抽屉里。
也就是说,短短二十年,上海地价翻了近百倍。
林玉婵忽然记起当初容闳转让小洋楼给她的时候,提过一句:“……占地三亩,咸丰九年我花银元两千一百买修缮,如应该略有升值……”
她蓦然心跳加速。视野里无数“待售地皮”的公告,化作一只只白蝴蝶,扑棱棱冲进她心里。
己对容闳太信任了,对他那句“略有升值”,居然照单全收!
现在看来,岂止是“略有”!
林玉婵在现代不过是个普通高中生,没有购房刚需,对于媒体网络上各种关于房价疯长的讨论,一直有点迟钝。
这份迟钝被她带来了大清。直到日,销售员中的“地价涨幅”,犹如一盆冰水,在她眼前浇一扇新的窗。
小刀会起义和太平天国运动制造了量难民。租界里没有兵祸,各项生活设施先进齐备,成了人人青睐的逃难之地。
于是,上海租界人剧增,从开埠之初的小村镇,到如的五十余万人,这些人挤在租界,都需要房子住。
洋人粗暴圈地,开发成拥挤而廉价的石库门住房。林玉婵不止一次惊叹过租界内造房的速度:上个月还是空地,天就盖楼起屋,个月就住满了人。
供需不平衡,然会体现在价格上。
那销售员见“小寡妇”神色微动,更是满心干劲,围着她转来转去,在她手边堆砌各种文书和数字。
“太太,您是富贵人,手头有余钱,放在家里也没用。钱庄利息寒酸
,给人放贷风险高,万一遇上个跑路的您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投资地皮房产,保证高额回报!如时代之潮厚待投机客,只要有钱买地,就有暴利。谁敢冒险,谁就发财……”
林玉婵做很心动的样子,笑道:“是租界地皮不是不许中国人买卖吗?就算你有门路,我也没钱买三亩五亩的大洋楼呀。”
销售员就等她问这个,笑得脸上开花,不住摩挲他的扳指,“当然不是您买了!洋人要建房,要集资,从洋行贷款毕竟不方便,而且数额有限,只管中国人借。敝公司专门替洋人发售房产公司股票。账面价值五十两银子一张,不过现在已经涨到了一百两——最低一百两银子便认购。每月有分红。上个月刚刚发的分红高达半成——半成!……”
林玉婵惊讶不已:“半成?百分之五?一个月百分之五?”
当初她为了和容闳合伙,向苏敏官抵押借款,软磨硬泡,谈一个“月息两分”,也就是百分之二,她还觉得亏了。
现在看来,苏老板有钱不去炒房,而是借给她救急,简直是济世救人的菩萨。
张百万豪地点头:“半成,您没听错!——当然,根据房产地段不,投资地皮的收益也有差别。譬如外滩地价最高,利息也最高;其次是南京路,再次淮海路,但敝号会联合其他外资房产公司,对这些不档次的地段进行打包组合,把风险降到最低!买一百两银子的股票,每个月就是五两分红,再加上股票增值。最多一年,保您本金翻倍!您什都不用干,白拿钱!您到十里洋场随便问,哪家做生意的铺子不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有几个做这般利润?”
林玉婵神色复杂,觉得膝盖好疼。
不过,算是明白了如上海房地产业有多疯狂。
各大地产公司发行股票,相当于众筹集资,借钱给洋人买地盖房。然后,以分红的形式,吃到地价上涨的红利。
于是租界地价涨,华人也分一杯羹。
而且门槛只有一百两,基本上有点闲钱的家庭,人人都参与。
传统的中国人性情趋于保守,并没有投资和理财的习惯。辛辛苦苦攒了钱,要换成金条地里埋,要到乡去买田,很有人会想到投资城市房地产。
在传统的农耕价值观里,若有人胆敢把真金白银扔到什洋人“股票”上去,妄图吃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升值”、“分红”,那绝对是不安分过日子,要遭人排挤的。
就算是在上海这种摩登洋气的地方,小农思维也大行其道。尽管上海租界地价涨得如坐火箭,民间却有人讨论。林玉婵与之共事的都是老实人,也许也注意到了什“房产公司”,但从没留意过居然还有“众筹炒房”的业务。
张百万拿股票给她看——一张印刷精美的厚羊皮纸,边缘一圈花边,像个小奖状,上面中英对照,还有外国老板的手写签名,看起来十分专业。
林玉婵不动声色问:“都有谁买你的股票?”
“什人都有!胆子越大,回报越高!”张百万笑着摊开另一本账册,数着里面的客名单:“职员、买办、邮差、佣仆、小老板、地方官,还有您这样的阔太太……喏,你看,这位把总夫人,变卖了己的头面首饰,又管她老公
要钱,凑足六百两,在小的这里买了十股——当初是六十两一股——半年后抛,她净赚百八十两!……”
林玉婵待要再看,张百万顾忌客隐私,却笑着合上了账册。
“太太不用看那些,”张百万嬉皮笑脸,袋里摸一沓厚纸:“您看这个,小的己都在投资,全家的家当都押在这上面。等这次赚了钱,就回乡修祠堂,扬眉吐气……”
不仅拉别人投资,己也在投,十九世纪的销售员也够拼的。
林玉婵微笑:“我有个舅父,卖茶叶的,名讳叫王全。是他叫我来问的。我想知道他到底是真在你这赚了钱呢,还只是跟我小辈吹牛。”
张百万推销心切,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也就不费心替客保守隐私,点头说道:“那位广东王老板呀,啧啧,确实是有远见、有魄力的人。第一次来,就真金白银地买了十五张一千两,如全部回本,还净赚三成分红,昨天刚捧回白花花银子!——太太,您这舅父肯跟您透底,是厚道人。不在敝号投资股票的客,发了财,为了避免亲戚朋友骚扰,都要拼命藏私,不告诉别人呢!”
当然,有一些细节,张百万是不会跟她讲的。譬如那个王老板,一开始是被黄老头拉来的。王老板每买一张股票,黄老头都会有相应佣金抽成。他房产公司之所以拉到这多华人客,黄老头这样的兼职掮客功不没。
当然,黄老头得了佣金,张百万发了薪水,而王全得到了高额利息回报——在张百万看来,这是皆大欢喜的三赢结局,是洋人给己送钱,一点也不昧良心。
林玉婵点点头,久久不语。
王全王掌柜,还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广州地价一直很低,鸦片战争以来更是没落。寻常小康人家,一年的积蓄就买个大院子,完全没有炒房的空间。
而王全来到上海,不知是己察觉到,还是听别人介绍过,总之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地皮升值带来的利润,然后力排众议,果断手……
林玉婵知道,在这油腻讨厌的王掌柜身上,还有很多己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