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得谢谢文祥和宝良,用银子保了她最后一点体面。其中明显宝良花钱更多些。那些看守的婆子两头收好处,估计乐坏了。
但是,宝爷那我感动的热情,持续多久呢?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枯萎的气息,好像兵祸袭来之时,被逃难之人留在地里的庄稼。已经腐烂了一轮又一轮,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轮廓。
林玉婵心安理得地享受优待牢房,每天听着天上的鸽哨声、墙外的路人声、还有规律响起的小贩叫卖声,打起精神蹦蹦跳跳,保持体力。
为了那几百孩子,一腔热血上京请愿,结果遭小人暗算,把己赔进去,老天爷真特恶趣味。
她想,己这罪,说大大,说小小。裕盛和宝良都不指望他良心发现,她得设法向外传递消息,动用一切人脉来捞己。
临行之前她已经安排好了博雅的工作,大伙不至于因为老板失踪就乱成一团——想想博雅公司也真是命运多舛。“老板失踪”这事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应该很有应对经验。
问题时,上次容闳被捕,林玉婵作为目击者,当场就设法理清了案情,立刻就对症药地想办法。
这次……朋友不会以为她玩得乐不思蜀了吧?
得尽快递信去。
是牢房里家徒壁,连支笔都没有。总算明白为什电视剧里那些被冤枉的人物,为何动不动就撕衣服写血书了——没有纸笔呀!
就算她写张血书,谁给她递呢?
应宝良的要求,婆子给林玉婵换了个房间,离其他女犯远了些,宽敞,不过窗是木条封死的,只伸去个手。
院子有前后门两扇,均年久失修,开关的时候吱呀响。
胡对面一家合院,大概是某个贵人的府,这日请人进府唱戏,唱的是最近流行的《三郎还家》,咿咿呀呀唱了一午。
“纵然是你的父官高爵显,日里也难逃法令森严。谁叫你乌鸦想把凤巢占?谁叫他强夺□□违律典?……”
依旧是凄楚婉约的调子。看守婆子搬了板凳,聚精会神,还把临胡的后门打开一扇,方便听得更清楚。
林玉婵听得耳朵发燥,无聊地躲在屋里。
忽然,听到门有人喝骂。
“……去去去,滚开,不要!”
一个十来岁的旗人小女孩,每天傍晚都挎个篮子来兜售针线纸剪,又每天被婆子赶走。
眼八旗人膨胀,又不事生产,一个人领饷养活一大家子,举家没落的不算数。几百年前跟着努尔哈赤打天的功臣,经过十几代的优胜劣汰,有些还保着体面,有些却已和乞丐无异。
卖针线的女孩显然属于贫民阶层,光着硬硬的脚板,不合身的棉服上补丁摞补丁,头发脸蛋却还算干净,看得来用心洗过。
女孩每天卖针线补贴家用,挨骂大约是家常便饭,也不沮丧,哼着小调,低头沿墙根离开。
林玉婵已经注意这个女孩好几天了。日听她又哼歌离开,三两步起身追上。
她飞快跑到院门,远远招呼:“喂,丫头!我买线!”
几个婆子刚要来拉她,见她没有要跑的架势,也就不管
。
只是说:“我这里有针线,你要补什?”
林玉婵:“我就要她篮子里那个颜色的。”
卖针线的女孩连忙跑回来。林玉婵笑眯眯让她坐在门槛,摸一块碎银子。
婆子赶紧说:“哎唷,哪用得着这多!我去给你换钱。”
碎银是宝良给的,让她随便买点日用品。看守婆子不好说什,只是暗地忌恨,己都好几个月没摸到银子了,公子哥一给就是一大把,好像身上没铜钱似的!
这多受苦的犯妇,哪个身不比她高。就她金贵!
婆子啐一,起身去换钱。
林玉婵趁机在篮子里扒拉线团。
一边轻声闲聊:“方才唱的什歌?我听你每天都唱。”
针线女孩怕生,又或许答不来,愣愣地看着她。
林玉婵瞥一眼远去的老太太,揽过女孩,在她耳边轻轻哼。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针线女孩愣了愣,皴裂的嘴角扯开惊喜的笑容,轻轻点头,接着唱了去。
但歌词难辨,听起来像是很不规整的英文。
林玉婵轻声问:“你是贝满女塾的学生?这歌是贝满夫人教你的?”
贝满夫人是美国传教士的遗孀,所办女塾里招收的大多是穷人家和乞丐女孩。前几日林玉婵去拜访时,贝满夫人就带着女孩子在唱歌。
这针线女孩多半和贝满有渊源,否则,治年间的大清帝都,有几个小孩脱而《铃响叮当》的曲调?
林玉婵温柔地问:“会写己名字吗?”
针线女孩摇摇头。习字读书比唱歌难多了,她还没入门。
“叫什?我给你写一个。”
女孩小声:“二妞。姓索。”
林玉婵从她篮子里找一块裁缝用的画粉笔,摸一张糊灯笼的薄纸,开始飞速写字。
“有英文名字吗?”
“玛利亚。”
婆子拎着几串钱回来,明显缺斤短两,把刚才那碎银子贪污了至三分之一。
林玉婵也不介意,拿了钱,数十文,从容用那灯笼纸包好,进索二妞那厚实的棉衣怀里。
“拿去给贝满夫人,让她看看我写得对不对。”林玉婵嘱咐,“一定要给她哦!”
索二妞有点困惑。她不会写字,但己名字的形状还多认得一点。这小姐姐刚才写的那一堆,一点也不像啊……
但她羞怯,又不敢问,只用力点头,收好铜板,抱着篮子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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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玉婵心头郁结稍散,睡了个好觉。
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突发情况。
也许索二妞忘了……也许贝满夫人没当回事……也许粉笔字迹被蹭掉了……
林玉婵忍住满心满脑的烦躁,做个接受命运的态度,每天乖巧度日,还跟婆子聊天。
第三天倒是有人上门。宝良做贼似的,看看胡两端,然后一溜烟闪身
进来。
看守的婆子识趣地离开。一个小厮守在门外把风。
“总算有机会家门。”他搓着手,兴奋地说,“林姑娘,最近没人为难你吧?”
说着,一包果脯“杂拌”放在小几上。这是京里女最着迷的甜零食,家境一般的旗人,逢年过节才置备一小包。要是额外被长辈给了那一颗,非得半夜蒙在被子里偷偷吃不。
宝良料想,林姑娘小康生活过惯了,这几日粗茶淡饭,骤然见到果脯,肯定弥足珍贵。
林玉婵微微冷笑。冒着被老爹胖揍的风险,排除万难溜来见心上人,把他感动坏了。
宝良向她通报:“个月太后过生日,我阿玛在操心采购贺礼之事,因此你的案子暂时放了些。你在这里闷坏了吧?需要什尽管跟我说——对了,这里是小令三首,请姑娘品鉴。”
以前林姑娘不爱搭理他,他想搭个讪都时间紧迫,想去博雅公司一亲芳泽,每次都被客气赶来。
如姑娘被困在一方小院里,他什时候来,她都乖乖地等在那里,让宝良欣喜若狂,有一种救赎的满足感。
他终于有机会表现己,于是开始写情诗,全方位展示己的寒窗苦读之功。
林玉婵捏着一沓格律规整、意象优美的古体诗,哭笑不得。
她头一次觉得常保罗真是绝世好男人!
好想他!回去就给他加薪!
……如果回去的话。
“林姑娘,你要抓紧时间。”宝良忽然幽幽道,“个月是太后三十整寿,会操办得很热闹,太后欢心之际,如果顺利的话,以向她求个特赦……错过了这次机会,次就不知道猴年马月啦……”
“宝爷,”林玉婵心平气地说,“我又想了想,其实你不用让你阿玛承认他陷害我。他只要跟太后阐明,那张纸条拿错了,是从当时跟我宿的外国修女铺上找到的,信件内容是教会和洋行的普通交流,一切是误会……想必也说得过去。彼时太后正值过寿,心态宽和,顶多骂他两句老花眼,让他跟文大人道个歉,不会真治他的罪……”
宝良这次没挨打,神色放松许多,耐心听她说完,嘴角勾起傲慢的笑容。
“林姑娘,你计划得挺好啊。”
那意思很明显。天没有白得的好事。想翻案,除非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