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坦承,当初那几位狡猾的欧洲经理,承诺付我酬劳,让我给这个腼腆的中国男孩来个‘英雄难过美人关’,”露易丝小姐大大方方吸烟,惬意地笑着,“很显然,没成功,不过钱我没退……”
林玉婵脸色沉了沉,低声问:“当初算计敏官的人,都有哪些,你还记得吗?”
说毕,招手唤来酒保,让给露易丝小姐送一支雪茄,“账算我头上。”
露易丝小姐微微惊讶,看了她一眼。
难道苏敏官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妹妹?怎一点不生气呢?而且关注点完全偏了……
露易丝小姐笑着叹气,夹着雪茄的手指,朝着热闹的台球厅轻点。
“噢,真是奇怪……当初那些算计过他的人,现在来看,都已经和他摒弃前嫌了。”
顺着露易丝小姐的指点,林玉婵发现,果然,和苏敏官最热络的那几位,除了一个已经局的金亨,都是当初算计着“瓜分义兴”的几个洋行代表。
她也蓦然记起,当初苏敏官随对她坦白:
“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外地货栈给怡和,浦东的地皮……”
仿佛一扇小小的门,在她面前“吱呀”打开,冲进一阵辛辣的风,呛得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这个人,真是……
对她丝毫不露风,好像只是个心灰意冷的破产小商人,金盆洗手的江湖小虾米,胸无大志地在她的福客栈里混日子。
他不过是在蛰伏,在冬眠中积蓄力量。一步一步,重新接近那危险而刺激的竞技场。
她狠狠盯着那笔直的背影,心里说不好是欣慰还是不满。
几个洋人绅士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邀请露易丝小姐:“去喝一杯?”
露易丝小姐掐灭雪茄,朝林玉婵抱歉地笑笑,指指胸前的珠宝。然后端起营业笑容,欣然起身。
林玉婵看到,露易丝小姐施展手段,片刻间就逗引得好几个老洋人围着她团团转,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攀比炫耀,己去年赚了多钱,年即将赚多钱,增持了多股份,买了多房子……
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林玉婵悲哀地发现,要是她去接触什男性客,对方大概率是朝她哭穷,然后狠狠杀价。哪有机会听人炫富。
一道阴影投在身边。苏敏官拿一块手帕拭汗,笑着给她换了一杯茶。
“林姑娘,不以预支十块银元?”他张手,轻声道,“打球输了。”
林玉婵:“……”
说曹操曹操到。这又是一个哭穷大。
她丢一把钱在他手里,待他还钱回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笑盈盈地看着他,把他从头看到脚。
苏敏官被她看得微不在,笑道:“无聊就走。”
林玉婵拉他坐在身边。
“不管你这几个月在搞什鬼,”她轻声耳语,“不许做违法的事。不许连累博雅。”
苏敏官开始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眼神一瞧,看到几个围桌打球的洋行大班。
他低头笑了,坦率承认:“义兴的血肉,眼都在他手里。我放心不。”
林玉婵端起一杯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目光里带着小钉子。
苏敏官只又承认:“不告诉你,否则你整天想着还我一个义兴,平白耽搁己生意。”
她故意冷笑:“你不提,我就不想着了?”
苏敏官很无赖地说:“起码以想一点。”
林玉婵不跟他胡搅蛮缠,观察那些意气风发的洋商。
“打算怎办?”
抿一茶,又说:“我有股份分红积蓄大约九千两,立刻取现的大约三千。”
苏敏官笑着摇摇头。
“说了不要你……”
话说一半,挨了她一个白眼。
她终究不肯心安理得的接受那十万两的馈赠。
苏敏官轻轻住,默认了她的参与。
“我已经打探来,他都投机了大量棉花。”苏敏官悄声告诉她,“有的甚至借贷囤货,互相交叉持股,风险很高。如果真如你的预测……明年此刻,他都会亏得很惨。”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冷漠和攻击性,随后,又回归了然放松的状态。
显然,苏敏官并不满足于看着他的敌人“亏得很惨”。
“友情提示,”林玉婵也进入营业状态,微笑道:“你那几千两银子的暂存股份,并不足以收购一个‘亏得很惨’的洋行。就算以,法律也不允许。博雅财力有限,也不会参与这种空中楼阁的冒险。”
她心里想的是,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两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两万两的老牌茶行——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况且跟那些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这多实力雄厚的洋行,要搞倒任何一个,只怕集整个大清政府的力量,都做不到。
况且,就算把他搞倒,又怎样呢?义兴回不来。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向苏大奸商泼冷水。
“我知道。”苏敏官简略地说了一句,然后抿起嘴唇,很冷血地说,“但是……我起码以推他一把吧?”
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
而美国内战结束、北方获胜的消息,迟早会被人带美洲大陆。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然后一路奔波东进,真假信息互相污染,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但终究会登上《北华捷报》的头版。
然后,就像印度水灾那次一样,市场会迟钝地反应一阵,等到微妙的平衡被某个随机事件所打破,开启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泥石流……
如何利用这几个月的宝贵先知时间呢?
如果是棉价要涨,那就简单了。提前囤货、贷款囤货,到时逢高抛售即。
但如果棉价要落……
林玉婵脑海里蹦一个名词,喃喃道:“卖空?”
不不,十九世纪还没那先进的金融操作。
“卖空?”
苏敏官也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
股价如是25磅,我预测会跌价,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和利息,以25磅卖……然后等股价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货”(futures)。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玩期货,不知道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曩。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所以“卖空”也只是空想。想想也是,就算知道棉花会跌价,到哪去找冤大头,说服他把棉花“借”给己?人人都知棉花炙手热,恨不得刚轧完花就卖了换钱。
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林玉婵喃喃语,胡乱开着脑洞。
“低买高卖。”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次经验总结,“不管什生财之道,本质上都是低买高卖。”
苏敏官轻声接话:“以现在的市场,咱认为的‘高卖’,在不人眼里,依旧是‘低买’。”
“所以关键在于预期。”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要和他对赌预期。”
苏敏官沉思许久,目光熠熠,轻声说:“林老板,我向你讨个职位。”
林玉婵:“哦?”
“博雅公司经销总代理。”他快速说,“时限……六个月。我照样兼职账房,不拿工钱。条件是,六个月到期,这段时间的我谈的所有营业额,归我己所有。”
林玉婵怀疑地看着他:“不给博雅惹麻烦?”
苏敏官眼睛一弯,改:“营业额九成归我所有。”
“负债呢?”
“从我的股份里扣。扣光了就给我扫地门。”
林玉婵垂眸,盘算片刻。
“头约定。不要签合约。不要留把柄。”
“好。”
苏敏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奇怪:“不问我要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