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是被紫薇急切的声音唤醒的。
“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慌张?”王娡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昨夜梦中与女儿的相遇,让她一夜没有睡好,紫薇此刻叫醒她,使她满腹不快。
紫薇隔着帷帐轻声道:“娘娘,太皇太后那边的詹事来了,说让您过去呢!”
王娡想起来了,按照礼制,今天是她和皇上该向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不过即使这样,也用不着派人来催啊!一定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不就是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王娡不敢怠慢,立即唤来宫娥们为她梳妆,随后就急急忙忙地赶往永寿殿去了。
当她刚刚迈进殿门,就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同往常。老态龙钟的太皇太后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就是那平日里称病在家的柏至侯许昌。他见王娡进来,忙起身相迎,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他怎么会到永寿殿来呢?自皇上登基以来,他就“请告”回家养病了,现在回到京城,他不先去朝见皇上,为何倒先进了永寿殿?在向太皇太后请安的那一刻,王娡满腹疑窦地想着。
“臣妾向母后请安!”王娡向太皇太后行礼。
“平身!赐座!”
“谢母后。”王娡在对面坐了,这样好让太皇太后感觉到她的亲近。
“母后起居可好?”
“还没死呢!”太皇太后用严厉的话语,发泄着她胸中的愤懑。
王娡顿时懵了,她实在搞不清楚老人家为何发怒,尽量温顺地回答太皇太后的问话,“是谁惹母后不高兴了?臣妾这就让彻儿治他的罪!”
“问你自己吧!”
“臣妾实在不知,还请母后明示。”王娡说着,提起衣裙又下拜了,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太后可知罪么?”
王娡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话呀!”
“母后,臣妾不知错在哪里?还请母后明示。”王娡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她硬是强忍住了。
“你可知彻儿近来所为?”太皇太后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儿媳说话,而是怒不可遏地数落起刘彻来,“小小年纪,竟敢目无尊长,蔑视祖训。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可他就是不安静,搞什么举贤良,设什么明堂,难道他忘了我朝向来以黄老治国的国策么?连韩非子都知道儒以文乱法,他倒好,把儒学捧到了天上。养不教,母之过,身为太后,难道不应负失教之责么?”
太皇太后虽然双目失明,然而讲起话来,声音仍然铿锵有力,透着森森威严:“哀家今日要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只要哀家一息尚存,任何人都不要希图忘祖易制。”
王娡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怒气都由刘彻近日的一系列改制而来。
平心而论,王娡近来一直处在进退维谷的状态。作为母亲,她理解刘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中兴。可是他锋芒太露,尽管多次告诫他要照顾到太皇太后的情感,不可操之过急。可他那个烈性子,哪里听得进去呢?现在,果然老人家发难了。
此时此刻,王娡首先想到的是为儿子遮风挡雨,她很快就决定把全部的责任承担起来,以减轻太皇太后对儿子的愤怒。
王娡伏下身体,表示诚恳地接受老太太的训诫。
“母后训诫,让臣妾明白这一切都是教子不力的罪过。等彻儿一回来,臣妾就宣达母后的旨意,要他谨遵祖制,维护祖宗基业。”
“你不必跪着,站起来说话。”王娡诚恳的话语使太皇太后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毕竟是一国太后,虽说年龄仅过了四十,可也是有儿媳的人了,不能太伤她的自尊。
“也不能全怪你。彻儿身边的那些儒生,一个个在他周围嘤嘤嗡嗡,他一个小孩子家难免受人左右。自古亲小人远贤者,没有不误国的。回去告诉彻儿,不要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耳目。还有,哀家听说彻儿常在未央宫夜寝,让皇后一人守着空荡荡的椒房殿,这成何体统?”太皇太后知道王娡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点到,她不会不明白的。
“你回去吧,哀家也有些累了。窦宇,送太后!”
人虽然离了永寿殿,可王娡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仍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那是一种说不出却能隐约感觉得到的恐怖。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虽然双目失明许久了,但她心中的眼睛何曾有过一刻的松懈呢?他们母子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样的思绪一开,王娡的心就分外的烦乱。坐在轿舆里,昔日她与景帝恩爱的情景就涌上心头。
先帝在世时,虽然对太皇太后唯命是从,有时候甚至唯唯诺诺,其实只有她懂得,他心里有多痛苦。他既要顾及大孝的名分,又对太皇太后干预朝政颇有微词。
七国之乱后,特别是匈奴在立嗣大典那天骄横地点名要隆虑公主和亲之后,这些事情给予他心灵的撞击丝毫不亚于文帝驾崩后的诸侯拥兵自重。他不是没有看到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奉行的黄老之术已不合时宜,可还没有等他来得及对王朝今后的去向有个明晰的梳理,就撒手人寰了。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先帝弥留之际,留下的那些挥之不去的遗憾。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朕去之后,皇后一定要辅佐彻儿,光大汉室。”
然后,他又对跪在榻前的刘彻道:“自古以来,墨守求稳,不思因变,未有不亡国的。你登基以后,务必顺势应时,变法图强……”
先帝说到这里,已经耗尽最后一缕生命气息,留下“太后……太后……”几个字,就丢下他们走了。
现在,回想刚才太皇太后那一番疾言厉色的训诫,让她想起先帝那未完的话语中包含了太多的不甘和忧虑,他一定是带着复杂无奈的心离去的。
王娡正了正身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彻儿!天降大任于你,也降磨难于你啊!她在心里长叹。就在这时候,紫薇在耳边提醒道:“太后,长信殿到了。”
她回过神来,突然觉得看到了昨夜梦中的情景。韩嫣正站在殿门口迎接她的归来,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乡间女子。
在王娡走下车驾的那刻,韩嫣拉着那女子跪在了她面前。
“臣韩嫣叩见太后。”而那女子则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娡的目光反复地在那女子身上流动。她黑发垂肩,上身着一蓝色深衣,下着藕色长裙。虽不似宫中女子那样的浓妆艳抹,却也是天然的端庄和俏丽。那眉眼,那身段,那气质,她似乎在梦中见过。
正思索间,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的脖颈上居然有一颗朱红色的胎痣。
是俗儿!是俗儿!王娡的眼里顿时涌出晶莹的泪珠。这是真的么?难道真是魂牵梦萦的俗儿回到了身边么?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一个懦怯的声音使她确信了眼前的事实。
“民女金俗拜见太后。”
韩嫣见状,忙在一旁禀奏道:“奉皇上诏命,臣迎接修成君回宫。”
“啊!你真的是俗儿!”王娡一步上前,扶起金俗。一声“俗儿”,一声“娘”,母女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王娡忘情地抚着金俗的肩头,轻轻地捧起女儿泪如雨珠的脸庞,久久地亲吻她的额头。
“俗儿,想煞为娘了。”
“娘!孩儿……只有在……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娘啊!”
紫薇见金俗回了皇宫,就明白是韩嫣将太后的秘密告诉了皇上。眼见面前如此场景,她急忙带着众位黄门和宫娥参拜,这让金俗茫然不知所措。王娡忙对女儿道:“快让他们平身。”金俗虽照着母亲的吩咐去做了,但说出来的话来却十分别扭。
韩嫣陪着太后母女坐定,王娡问起事情的缘由。
“这都是皇上的主意,微臣只不过是将太后的苦衷如实禀奏了皇上。后面的事还是修成君最清楚。”
金俗于是又流泪了,嘴里喃喃道:“娘……”
“事情来得突然,可把女儿吓坏了……”王娡心疼道,又把金俗搂进怀中。
原来刘彻在第三天就改变了行程。他要窦婴和田蚡一干人到细柳营等候,自己只带了韩嫣和张敺到安陵邑去寻找失散的姐姐。亲情迅速地消融了岁月的阻隔,使他产生了要改变姐姐命运的冲动。于是,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越过中渭桥,朝安陵邑行来了。
车驾离开驰道时,百姓跪倒在街道两旁,他们耳边只有车轮滚动的轰鸣、羽林卫和警跸整齐的脚步声,大家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皇上的风采。
刘彻在里长引导下,直朝着安陵东头的金宅走去。
金俗的丈夫什么时候见到过如此庞大的阵仗呢?从来没有,就连那个身材矮小的里长,也从来没有来过这破落不堪的柴院。里长向他询问金俗的下落,他惊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战战兢兢地指着虚掩了的屋门。
羽林卫把躲在床下的金俗带到刘彻面前时,他惊异地打量着这个荆簪布衣、满脸菜色的女人。这就是母后朝思暮盼的姐姐么?她一脸的沧桑,头上几片枯叶,裙裾上沾着黄土,这让刘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同母亲联系起来,只有那对眉眼,依稀可见母亲的影子。
“阿姐!”刘彻上前一步,拉起了金俗的衣袖,大声道,“母后可是日夜想念阿姐呀!”
金俗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当今皇上会忽然登门,惊慌失措地向后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民女……金俗……惊扰皇上,请……皇上恕罪。”
这情景让刘彻感慨万千,他感慨自己和金俗之间已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只有皇上的诏命才能让金俗真实地感受到命运的转机。
“韩嫣何在?”
“臣在!”
“传朕旨意,阿姐金俗与母后分离多年,备尝艰辛,朕甚悯之。自即日起,册封为修成君,迎回京都,赐钱一千万,奴婢三百,公田五十顷。”
宣完诏命,刘彻亲自扶金俗上车。这时候,金俗的丈夫带着一双儿女上前拉着她的衣袖,流着泪道:“你走了,我和两个孩子怎么办?”
可皇命如天,即使她是皇上的姐姐又能如何呢?何况她血脉中遗传着王娡的性格。当年王娡离开金王孙的时候,何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呢?金俗挥泪告别了丈夫和两个孩子,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车驾。
一路上,孩子的哭声似乎跟随着她,这让金俗无法斩断萦念……在今后的日子,她会相机说服母亲允准她将一双儿女接到京城。虽然那很遥远,可不是没机会。不过现在,她最重要的是要改变命运。
“女儿就是这样在韩大人的护送下回到了母后身边。”
听完金俗的叙述,王娡悲喜交加。她让紫薇服侍金俗前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向韩嫣询问刘彻的去处。王娡还当着韩嫣的面承诺,要让皇上擢升他的职务,还要重重地赏赐。
韩嫣立即起身叩谢:“谢太后恩典!臣已将修成君安全护送回京,皇上还在细柳营,臣这就去陪伴皇上。”
“韩爱卿稍待片刻,待哀家修书一封,你带给皇上。”说话间王娡已铺开丝绢。她觉得手头的笔太沉重,她既要提醒刘彻,又不能说得太直白;既要言明自己的心迹,又不愿意给儿子增添负担。反复斟酌,她才下笔写了简单的话语:
十月京都,云暗天低,寒意萧瑟,皇上狩猎离京,定当倍加珍重。新政初起,百事待兴,然秋风吹皱渭水,落叶犹自不去,淫雨瞬息将至。哀家身在宫苑,心忧万分;每思前朝近事,夙夜不眠。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还望皇上为大汉江山计,笃诚慎行,见微知著,切不可操之过急,致舟倾楫摧,有负先帝之托。
写完之后,她用锦囊装好,并且叮嘱韩嫣路上要小心谨慎。韩嫣虽不知道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凭借直觉,他知道此事的重大。
“请太后放心,韩嫣以性命担保,万无一失。”
马蹄声渐行渐远,带走了王娡一颗沉重又不平静的心。
细柳营还是那座细柳营,汉军还是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汉军。可自从周亚夫绝食而亡,先帝省了太尉一职后,军人士气就大不如前了。
虽然武备名义上归皇上直接统辖,但军队的管理实际上归了各路领兵校尉,加上景帝晚年多有疾患,精神倦怠,自顾不暇,军队的纪律也就松弛多了。
刘彻登基后,恢复了太尉一职,但田蚡怎能和周亚夫相比呢?刘彻担心军队不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这也是他利用狩猎的机会,巡视军营的初衷。
现在,在这里主军的是周亚夫的另外一个儿子——平曲侯、中垒校尉周坚。
刘彻的车驾到达营前的时候,周坚、窦婴和田蚡已经在营外迎候了。从二里外的渭河南岸起,由战车、射弋、骑士组成的汉军方阵,一直排列到大营之外。
这是从景帝后元三年起以来的第一次阅兵。
秉承父业,负责这次阅兵的周坚,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感慨。冥冥中,仿佛父亲和兄长都在看着他。他十分激动,皇上这次钦点阅兵细柳的举动无异于是对父亲和兄长冤案的平反。为此,他十分重视这次机会。
现在军中的一切都是按照父亲当年接待文帝时的礼仪安排的。车驾刚刚到达第一方阵前,领队的司马立即上前对张敺道:“军中不许车驾行走,请皇上下车。”
张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却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他按照司马的要求下了车,缓缓地向营门走来。
刘彻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迎接队伍中的周坚,黝黑的皮肤,浓黑的眉毛,刚硬的胡须,要不是那双不如他父亲锐利的眼睛,配着镶了铁色鳞片的玄甲,简直就似周亚夫活了过来。
在旌旗猎猎的营门前,周坚代表受阅的汉军揖手挺立,迎接皇上驾临:“甲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窦婴在旁边看了,心中不禁感叹,真将门之后也!
登上点将台,周坚上前道:“陛下,臣奉命率军演阵,请皇上明示。”
“朕此次观阵,非图一时之快,意在壮我军心,请将军以实战为之。”
“诺!”
周坚一转身,就向校场上的汉军挥了挥手中的旗帜。霎时间,演武场上鼓角齐鸣,杀声连天。先是双方在各自司马的指挥下,向着对方的阵地推进,厮杀在一起;接着是数百骑穿越校场,向靶子射去。接下来就是演练军阵,将士们以周坚手中的旗帜为号,逐次演练了鱼鳞阵、锋矢阵、鹤翼阵等不同阵法。最后是“匈奴军队”或被分割包围,或被聚而歼之,或统帅被俘,完败于汉军。
这些让田蚡看得眼花缭乱,不禁拍手称快,眉飞色舞。
可当他转脸去看窦婴的时候,那笑容便僵住了。他从窦婴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鼓舞和欢欣,于是他在心底认为窦婴气量狭小。
这只是一个触机,其实田蚡对窦婴的芥蒂早在景帝驾崩、刘彻勘定“三公九卿”时就产生了。要不是太皇太后给窦婴撑腰,他田蚡大概已经坐上丞相的位子,号令朝野了。
然而,让他最不安的还是皇上的表情。皇上先还是引颈凝望,全神贯注地看着将士们在校场上演练着各种阵法,不过他渐渐就不耐烦起来,后来干脆要周坚停止演练。田蚡见此便如坠入五里云雾中,这是怎么了,难道皇上看出什么破绽不成?
果然,刘彻叫来周坚,很不悦地问道:“将军对演习满意否?”
“臣愚钝,请皇上指点。”
刘彻侧脸问身边的窦婴道:“丞相以为如何?”
“华而不实!如此浮华虚妄,将来若是遭遇强敌,必将不堪一击。”窦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这不是军演,这与小儿嬉戏无异!”刘彻拂了拂衣袖,满脸怒色。
周坚暗暗叫苦,当初田蚡反复要求的就是要气氛热烈,让皇上高兴。他也曾提出若不以实战为之,恐难逃皇上锐眼。但是从未上过战阵的田蚡却很不以为然,说皇上观阵,不过是朝事之外的消遣。他就是一个将军,如何能改变太尉的意志呢?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又无法明辩,只有低头领受皇上的训斥。
“你与你父天壤之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