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哭,我又想起了我的伙伴,那个失踪的孩子,他总是那么腼腆爱哭。虽然他是个男孩子,但发育的出奇的瘦小,男孩子欺负他,女孩子也欺负他,总是让他在夕阳下哭着回家。

    但那天的夕阳下他没有回家,大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然而我以后在草地远远看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哭,脸上总是有着奇怪的笑意,这股笑意让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

    那是一种死人脸上才有的笑意。很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死人会有着一张哭脸。死人的脸都是笑着的,哪怕笑的跟哭一样,你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在笑。

    我在童年居住的医院家属区看过很多死人。我家住在家属区最后一排。我开始提过的包着家属区的围墙并不是四面合拢的,在我家这一排的后面,是一长条农田,医院里的人在田里种着很多自给自足的蔬菜。春天的时候油菜花长得跟疯了一样。我在菜田里看过很多鸟儿,黑黑的像乌鸦一样,却长得很像蝙蝠。

    然而它们不是蝙蝠,因为它们总在白天飞舞。成群结队的飞,黑压压的遮住天日。但是大人们都说看不到。

    农田后面也不是围墙,而是一条大河,很宽很长的大河,东来西往的船只在河里漂流。河上没有桥,所以围墙不是合拢的,因为没有必要,大河形成了天然的最后一道防卫。

    只有船上的人对医院会形成威胁。因为他们的船可以随意停靠,靠在哪里搭上一块甲板,哪里就成了码头,每一个码头都是进入围墙里的一个路标。

    医院里的大人们对船上的人有着近乎天生的敌意,他们把船上的人称为船民,常常告诫孩子们不能晚上一个人去河边,不能和船民的孩子交朋友,否则会有被船民拐跑的危险。

    尤其是那个孩子失踪以后,医院里对船民的敌意达到了极点,却隐忍不发,因为传说船民是一群神秘的人,有着很多岸上的人难以想象的古怪。

    这就是大人,总是暗恨别人的同时却暗怕别人的报复。他们的措施只是以后禁止孩子们去河边走动。然而我已经提前和船上一个叫小锋的孩子成了朋友,但这不是我现在要说的事情。

    让我继续说家属区中我们这最后一排的平房。平房的中间被一条通往河边的甬道分开,西边是医生和家属住的,东边是护士和家属住的。我家住在东边,但不是最东边一间。

    在我家更东边是一间黑乎乎的大房子,每个白天都有人在里面哭。夜里没有,如果有,这整一排房子都没人肯住了。

    因为这间房子是停尸间,是医院里医疗事故或者自然死亡的尸体停放的地方。那时候火葬场只是单纯烧化尸体的地方,人死了都会在医院的停尸间停放几天,修整遗容,给家属悼念。然后才会送去火葬。白天哭的都是来朝拜的家属。但医院的规矩是晚上停尸间不准留人,所以如果晚上有哭声就说不清是什么在哭了。

    但我总觉得隔壁没有哭声是因为死人不会哭。很小的时候,我刚能摇摇晃晃在各家各户串门,眼馋着别人家的一颗糖或者一个苹果的时候,我就溜进过停尸间。那天摆在外面尸床上的是一个男尸,他的脸容干瘪,脸色蜡黄,腮都瘪进去了,露出上下两排黄牙,躺在那里死死地狞笑着。

    我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我有没有害怕,我就记得他的全身是死的,眼睛却是活的。他一直盯着我看,盯着我看,目光始终不离开我。我想他在悄悄对我说:孩子,别那么急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